北冥秘境崩裂的那一天,西域卢遮那寺境内的一座雪山山腰,有个半新不旧的古庙,庙前的大树下,一位老禅师正在捣茶。
他已经很老,甚至比身旁的松树更加苍老,穿着白衣僧袍,衣裳缝隙里满是泥沙,但因为那生满细纹的苍老面容,竟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洁净感。

手砌的泥炉上,水声正沸,老禅师将新蒸熟的茶菁小心地放入乌金臼中,挥动金刚杵捣烂,每一记都不缓不慢,不重不轻,抑扬顿挫间恰和天地的呼吸。脚边的牦牛皮上,横七竖八地摆放了二十几个茶模,都是东海金砂质地,有圆有方也有花形,刻出来的团茶自然也是一样的形状多种。

西域寒苦,不适合茶树生长,即使是德高望重的禅师也吃从中原运来的砖茶,兑上新打的酥油。然而白衣禅师的右手边却生了棵半人高的茶树,树叶鲜嫩,阳光下,新叶浅金色的毫毛隐约可见。

突然,如戈壁滩上随处可见的红柳树皮的粗糙手掌停下了捣弄,张满细纹却又舒缓好似披风嫩枝的容色也骤然紧张。老禅师抬起头,看着依旧万里无云的碧空,一声叹息:“北冥秘境已经崩落。冰原的封印最多半年就会破败!神君,这个赌,果然是你赢了。”

“神灵的归还,岂是凡人能够阻拦?”

空寂的广场,山风呼呼地吹,却有个声音缓慢响起,口气狂妄,简直可称傲慢。

然而听到这句回答,老禅师反而平静了,他低下头,继续着捣茶,只是动作到底没了先前的那份自然。

“确实,帝尊能预言了自己的死亡,自然也能预言自己的归还。”捣茶的同时,老禅师喃喃说道,“但世界不断地变化,明天的我尚且未必是今天的我,何况万年前的预言?即使所有的事情都如预言书般开始,帝尊从漫长的睡眠中苏醒,披着缀满骷髅的皇袍君临三界,但故事的结局会怎样,却是谁也不知道……”

“大和尚念了千年的经,居然真把自己念成了个佛。”

讥笑中,空气如水波般晃动,黑衣男子缓慢走出,却也不问主人,径直坐下,饶有兴致地玩弄着东海金砂铸成的茶模。

“但你注定成不了佛,即使你每天都捣茶、浇花、剪草、洗衣……竭尽全力地顺应天合,你的心却始终对外物存有牵挂。”

被万始宗认定是偷吃气运金莲的恶徒的渊默,冷傲地评价着,只有太阳真火才能熔化的东海金砂在他的手中被尽情地扭曲成各式花形,转眼间已经面目全非,于是他意兴阑珊地将它们团成一团,像扔垃圾般将它们抛回毡毯。

“神君何出此言?因为我用乌金臼捣茶,用东海金砂做茶模,所以我便依旧留恋外物?我既欲超脱,自不会为万物所绊,黄金和尘土、美人和白骨,于我眼中具是一样。看花是花,看水是水,仅此而已。”

珍贵的东海金砂茶模被捏成了碎屑,老禅师却也不恼,叹息之余默默地将碎渣收好,眼神有些悲伤,但也只是勤俭持家的老人感伤用具损坏,对物品的材质并无半点迷恋。

然而渊默的笑容却更加冰冷:“越是刻意淡漠,越证明你着了色相。顺天有道,逆天亦可得道。道没有固定的形式。心不为万物所属,自然天地任你逍遥。若是执迷于道何谓道,便是心在囚笼,终难脱道。大和尚,即使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你也还是和千年前一样,连自己的心都不敢直面!”

被如此一通强词夺理的斥骂,老禅师却也不恼,甚至还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苦修了那么多年,终归还是跳不出自己!可是神君,世间又有几个人能直面自己的心,驾驭自己的心?修真修真,名为去伪存真,其实不过贪图长生不死!即使大能如你,亦是心为****所囚!”

“不错,我的心确实被****所囚。”

渊默静静地接过老和尚的话,他的神情在那一瞬间露出了疲倦。

“虽然有些可笑,但支持我求道至今的确实是****。不将逆臣斩杀殆尽,我的心就不会满足!幸运的是我已经找到了他们的痕迹……躲藏了一万年,到底还是……逃不过我的执念!”

“你要杀他们?”第一次,老禅师的容色有了变化,“他们——”

“如果可以,我自然希望能亲手斩杀他们。但主上……曾立下誓言,回归之日,必当屠尽逆臣,我……不能违逆我的主上。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在主上回归前,将他们一一找到,而后交给主上,请主上定夺!”

“……你,着了相……”

老禅师有些无奈地说着,渊默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站起。

“主上曾言,道本就是个笑话,刻意谈道便已经落了下乘。何必在意谁中了色相?”

说罢一步跨出,消失在澜澜波纹中。

老禅师静默地看着他,突然手指虚空捏环,一朵曼珠沙华凭空而生,他含笑捻话,松手时,花瓣却化为流火。

“……劫难将至,谁能置身事外?命运自有它的规则,我等不过一蜉蝣。终归不过花非花,梦归梦……”

低宣一声佛号,老人将零落的曼珠沙华抛下,孑然一身飘然而去,一路且歌且行,空留泥炉上沸水汩汩不停,和捣到一半尚在冒热气的茶菁。

山风中,鲜嫩的茶树依旧招摇,淡金色的嫩叶却已全数转黄,无力地飘落……

……

……

不知名禅师和黑衣神君的对话发生时,万里之外的冰原,早已过了花期的冰雪花依旧开得妖娆。

这里的天空还是那样的平淡,病怏怏的苍白着;这里的驻守还是那样的无趣,懒洋洋的发着呆。数里外,近千名无头僧正在刻满诡秘符文的庙里吟诵着谁也不懂含义的诗篇。

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这一次的祭奠和过往的九千多个祭奠一样,重复着神秘和枯燥。

然而微冷的空气中,却有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正飞来。它们是那么的轻盈那么的薄,像流在空气中的丝线,自北冥秘境出发,不远万里地飞舞着,掠过高山和湖泊,穿越深寒之地,飞过长满荆棘的森森古庙,擦着红得像火却冷得能够凝固呼吸的冰雪花,最终停在了冰原的最深最冷处——严寒得连肆无忌惮的冰雪花都不敢触及的生命禁区。

然此地并非空无一物。

自冰原形成之日便存在的禁区中央,庞大的冰山中影影绰绰可见一个黑色的人形,他的容貌和形体都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出穿着了黑色的长袍,四肢修长,长发披散,虽然是被封印,仿佛只是小憩般舒缓。四根连接天地的光柱刺入他的四肢,与其他封印一起作用,将他牢牢镇压。他的胸前诡秘地存有一处蛇形的孔洞,似乎有什么东西早已逃逸。

荧光静静地落在巨冰上方,此地太过寒冷,威压也太过强大,即使轻薄如荧光也会在触及的瞬间便被化为粉屑。但它们却还痴迷地打量着巨冰深处,企图看清冰封之人的威严容貌。这份痴心很快就让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嗤地一声,化为了一滴萤火,落下,在锁缚右手的光柱上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孔洞,如蚊虫叮咬般。

仅仅是一滴萤火当然没有任何意义,但此刻向巨冰涌来的是成千上万!

因为北冥秘境的自爆而重获自由的它们密密麻麻而来,铺天盖地,很快就挤挤挨挨地占满了整个冰山。虽然刚刚扑到冰面就会化为萤火消失,但徘徊在空中的数量却依旧庞大,光的海洋足以将世界都点燃。

于是锁缚右手的光柱上有了无数孔洞,如蜂窝般,不,比蜂窝更加细密!

若有人能看到它们毅然赴死的身形,必定会为之震撼:无边际的冰原此刻宛如萤火的巢穴,淡色的影子狂舞组成黑色的狂潮,巨柱在比飞蛾扑火更痴狂的攻击中松动,黑色的巨涡在天空盘旋,尖叫着,层层叠叠,挤挤挨挨,最中心隐约可见光的王座。

冰雪花也感应到了王者的归还。

一直都安静开放的它们骤然热烈起来,竭尽全力盛放的花蕊吐出生命的冰寒,纷飞而来。它们是那么的弱小,却又那么的倔强,趴在光柱上时脆弱得好像蜉蝣趴在大象的身上,但这份执着只有开始没有结束。它们游过冰寒,带着再次拥抱世界的欢喜而来,再强大的力量也终将在它们锲而不舍地啃食中瓦解,化为光屑飘落。

哗——隆隆——

一声巨响,光柱破碎,世界陷入了平静,冰面上铺满了破碎的光,像水晶一样,大地开始淌血,冰雪花和萤火都精疲力竭地安静了。

但寂静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初时低沉如呜咽,随后慢慢亢奋起来,层层递加,突然一个拔高,爆发时如洪流如火山,尖利而扭曲,此起彼伏。

于是世界再次狂啸,天空回荡着火焰般的高歌,雷霆响起,磅礴中闪电划破末日的乌云,满地的水晶碎片与冰雪花、萤火一起被肆虐的狂风卷入空中,与本就遮天蔽日的黑色巨涡叠加,化为震撼人心的奇观!

这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盛宴,整个冰原都陷入了疯狂,世界在燃烧,在狂舞,在为那久违的王者的归来而欢呼雀跃!

恍然间,巨冰深处的人睁开了眼睛,淡金色的眼瞳,睁开的瞬间便化为淡红,两行血泪从他的眶中流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流入发际,雪色长发化为夜色。

神的归还,当以万民之血为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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