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当——

宣言刚吐,虚空中便响起一阵直入心灵的钟声。

钟声不知从何出来,清脆而悠扬,中蕴含醍醐灌顶的禅意,直入心灵其带来顿悟的同时,却又蘸满绝对的霸道。

无法抗拒,无法拒绝,简直就像直接在脑海中敲响一样!

“……谁!谁在我的脑海里敲钟!立刻停下!”

李玉暖愤怒地训斥着,石阶下,魔炽单膝跪下,左手放在心口,谦卑道:“一切都如神君所言,继承仪式开始了。”声音经过墙壁层层回荡混合,仿佛亿万人在齐声高唱般,蒙上了宗教的神圣和诡秘。

李玉暖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捂着脸跪下了。

“但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没有过去的记忆,我不是你们等待的那个人!”

大声地哭喊着,愤怒的火焰燃烧了理智,她甚至顾不得矜持地扑上去,将石案上那些早已风化脆弱的“珍宝”全数扫下。

“我最讨厌被人强迫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流着泪,声嘶力竭地说着,蒙着眼泪的眼中竟隐隐流出君临天下的气焰。

“从小到大,我都活在别人的要求里。每一天每一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对我重申许多很高尚很伟大其实狗屁不通的道理!每一个瞬间会有人冲出来告诉我,你不能怎样怎样,你必须怎样怎样……我一直认真地倾听着,我将倾听并实现他们的诉求当做我存在于世的全部理由。直到牢笼破了的那一天……我终于知道,他人的死活其实和我完全无关!我活着不是为了实现别人的梦,我只是我,不是任何人!”

“看见平民因为战乱曝尸荒野时,我会愤怒流泪,可也只是伤心愤怒。谁都是自私的,千万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性命像稻草一样被收割,也比不过心尖上那一个人的流血流泪……我……渴望变强,渴望复仇,和责任无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变成了怪物,也必定是为了爱为了自己,而不是什么天下大义!”

“……”

魔炽沉默地听着,寂静中,仅存于幻想的钟声渐行渐远。

看着阶下始终神情木然的他,李玉暖叹了口气:“我是个任性的人。控制我的最佳手段是施恩。你若愿意听从我,放万始宗的人安全离开,我们之间还有商量的余地。如果你企图以他们为人质逼迫我就范——你来自上古,应该比我更清楚,龙被触及逆鳞会怎样!”

龙颈之下有一尺逆鳞,触之则怒,怒而杀人盈野。

她看着魔炽,等待他的屈服。

然而——

“即使如此,我也必须扶您坐上神座,我是为您而存在的。”

轻柔得恍如吟唱的声音,清晰地响在此起彼伏的钟声间隙,嵌在紫色魔纹中央的眼睛如湖水般清澈,带着魔性的木讷。

“……即使最终将被您的暴怒烧得魂飞魄散,我也不能违背神君的命运。”

魔炽柔和地说着,抬起头,直起腰,展开双臂,缓慢地走上台阶。

看着他仿佛拥抱火焰的蛾子般无畏的身形,李玉暖的心中没由来的一阵颤抖。

一段印在她的记忆最深处的爱恨,扑棱着翅膀将要破茧而出!

不——

她惊叫起来,叫声还没有冲出喉咙,便被看不见的手扼住,脑海中仿佛大海潮涨般涌出无数画面。眼前的一切如梦而逝,空旷的宫殿燃起了冲天的火焰,无根的红莲业火盛放在曼舞的野草尖梢,她披着曳地的长袍缓步行走在白骨的荒原上,踩着吱嘎作响的骷髅,踏上那竖了暗金色十字架的祭坛。

她抬起头,仰望其上悬挂的黑衣王者。他已经奄奄一息,高傲的头上带着白骨的花环,黑发遮住了他的面容以及大半的身体,暗金色的血顺着衣袍缓慢滴落,渗进白骨深处,不知所踪。

祭坛前,白衣的祭司正和十字架上垂死的王者喃喃言语,他穿着银白色的礼服,衣摆长长铺下,恰好盖住了祭坛下的皑皑白骨。

他背对着她,她却提起裙裾,理所当然地走到他的身边。

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抬起手,递出一把暗金的刀。

“我们成功了,”他说,“我们杀了神。”

有些哀伤,又有些理所当然,她松开了提在手中的裙裾,郑重地接过刀。

手,叠倒了一地。

“一切都结束了,”他们齐声说着,“弑神者必将背负地狱的罪孽,永生永世不得相见。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冲破牢笼,再一次回到这里!”

最后一个字符吐出的瞬间,本就漆黑的天空突然变得血浪滔天,紫色的雷电巨龙翻滚在血红深处,以暗金色十字架为中心,九层雷劫滚滚而来,他们却只是紧握着彼此的手,昂头宣誓。

“总有一天,我们会冲破命运的牢笼,再一次的相遇!”

……

庄重的吟唱冲破了雷电的封锁直接刻入识海,那么悲凉那么沉痛,却又让人感到无比的安定,和——威严!

啊!

突如其来的一个滑步,将她从浓烈得几欲把身体撕裂的感情中释放——只要再被那份情感支配哪怕弹指一刹那的时间,她的意识便会被这激烈的情感彻底撕碎,成为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低下头,魔炽已近在咫尺,完全不知李玉暖方方经历幻觉地狱的他单膝跪在最后一阶石阶上,仰望着她,满目期待。

看着他刀斧雕刻般端正的面容,她的心中生出一阵没由来的厌恶。

“我不是你等待的人。”梦呓般,她单膝跪下,伸出手,抚摸魔炽的脸庞。

指尖触及紫色魔纹的瞬间,蕴藏在远古符箓内的力量化为流光顺着手指汇入李玉暖的识海。刹那间,无数信息和知识涌入,涨得她头痛欲裂。

“这是——”

言灵传承,一种早已被遗忘的传承手段。

最初的文字是远古大能从天道循环中夺取的规则,每一个笔画每一个音符都蕴含着无法想象的力量。但随着时间流逝,正确的写法被遗忘,语言的力量也因此逐渐散失。只有极少数的言灵被后世继承,被称为破魔真言。然而,即使被遗忘,言灵蕴含的力量也不会消失,当它们被正确地解读时,其中承载的所有都会展开,像脱去盔甲的美女,完全的展示。

偃人是最通常用于言灵传承的道具。他们空有人的形体却永远也不可能学会思考,从制成之日起便依照制作者的指令,重复着等待,等待命运的结束。

所以魔炽会那么坦然地告诉她,我是为了你才存在的。

所以他的表情总是那么木讷,他只是个容器,外表再完美无瑕,归根结底不过是个容器。

或许不会思考才是真正的幸福,没有哪份生命是为了迎接死亡才存在。

手指滑过的地方,符箓全数融化,转瞬间,魔性的面容已大半恢复为平静的素白,李玉暖发现,失去了魔纹的魔炽,竟生得颇为清秀文弱。

“……你……快点停下来!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根本不是你的宫主转世!”

她气急败坏地叫着,传入识海的知识让她知道,继承仪式结束之时,载体就会死去。

“信物也都是假的!镯子确实是李家世代相传之物,但我哥哥才是它真正的主人。至于这个青铜面具,它是借住我体内的一位神君故友交给我的!我不是你等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和万始宗的那些人一样,奉命入冰宫,只为窃取神君的珍宝!”

一口气将所有的真相都说出口,李玉暖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然而魔炽却没有停止传承,带着明显刀斧痕迹的手抬起,搭在她的腕上。

“这些我都知道,从开始就知道。即使如此,你也是神君等待的人。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的。”

“蠢货!我……没见过比你更蠢的蠢货!”

李玉暖愤怒地说着,她无法移开自己的手,只能全力折腾保持着自由的另一只手,但当她举起左手试图推开魔炽时,却因为一滴银色的眼泪,手,无力地垂落。

“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他”轻声说着,使用的是魔炽的面容魔炽的嘴唇,但李玉暖知道,他不是魔炽。

“……太常……我不是桑洛……你和你的偃人都认错人了。”

嘴唇张开,说出完全不能理解的话语。

“不,我没有认错。那么多的爱恨,怎么可能会认错?我……爱你……哪怕你已面目全非……”

自信得几近悲凉的声音,魔炽微笑着,看着李玉暖。

泪水滴落,落在她的手背上,无数不应该的记忆顿时如潮水般涌来,将她的意识冲击得七零八落。

……太常……太常……

……桑洛?!

不,不是,我不是桑洛!

恍惚中另一重记忆强势抬头,“李玉暖”缓缓睁开眼,眼瞳中写满了金色。

如初熔的黄金,璀璨中带着王者的傲慢。

“太常,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傻瓜。”她说,“一切早就结束,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你还活在不真实的梦中。”

“梦吗?梦也是真实,另一种真实。”

“魔炽”黯然地说着,放在李玉暖腕上的左手,突然低下,与搭在肩膀上的右手一起,将她紧紧拥抱。

“就算你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的爱也是真实的……尽管笑我的懦弱吧,我没有你的胆魄,没有他的疯狂,我没有勇气对抗天命,我甚至连轮回也害怕……我只能守着残破的躯壳,做着永不苏醒的梦……”

每一句话都如梦呓般甜蜜,浸入心中,勾连成温暖的虚幻。

依靠着没有心跳的胸膛,李玉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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