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战
姚梵那里给他机会说话,愈加近前一步,用中指戟点着他的脸,抢白道:“你可知‘父母在,不远游’这话后头,还有一句‘游必有方’在,那意思是只要告诉家中自己去哪里,天下又有哪里去不得?

不过我也不怪你,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这小小井底之蛙,又如何能知天下豪杰的鸿鹄之志。

另外我再教你一句完整的,所谓:‘百善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少完人。’

这话前半句就是说,孝道是装在心里的,不是做出来摆样子给人看的,论起摆样子,穷人如何摆得过富人?

比如一个人很穷,想买一条鱼给父母吃,但实在没有钱,买不起,因此心里很痛苦,只有希望慢慢积蓄点钱再去买。只要有这个心,只要他这份情感是真的,我们就不能说他不孝!

穷人若是摆样子比不过富人,难道说穷人就都是不孝的吗?但凡在孝道上摆样子给别人看的人家,不过是阔人粉饰自身无知的炫耀罢了。

至于这话后半句我也给你说说罢,孔老二……圣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本是天下最质朴的道理,只要不做出强抢民女逼奸淫虐的恶行,动动心哪里有错了?

郭兄你这回可记住了?我可好话不说二次!”

郭继修被姚梵一番臭骂,气的浑身发抖,顿时想要伸手打姚梵,可又害怕姚梵高大健壮不敢动手,于是更加愤怒,脸色铁青,胸闷气短。

他一时想要用话反驳回去,却又语塞的厉害,心里愤懑之下,只得收起鄙视恨恨的想:“我倒不能小瞧了这个市井小人!此人家资殷实,必是读过些书的……哼,等俺爹的本子参上去,有你哭的一天!”

看见郭继修被姚梵骂的张口结舌,那黄金山的弟弟妆扮出的小厮两眼圆溜溜地转着,对黄金山道:“这姚梵的嘴好厉害!简直是铁打的,说话像是放炮一般痛快!”

黄金山也动容道:“确实不能小看了他,这人到底是见过外头世面的!嘴好毒!”

姚梵和郭继修二人斗嘴,急坏了周秀松,周秀松见二人一番唇枪舌剑下来,像是要越闹越僵,这可不是他今天想要当和事佬的本意,于是再也不敢松懈,连忙地开口道:“二位兄台都是好学问,不过我这里的戏文更好,大家还是看戏吧。”

郭继修压住火气,强笑道:“庄子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看来我倒是读惯了圣贤书,却把垃圾杂书看少了。”

姚梵一边口中称no一边晃着脑袋,大大的摇头叹气道:“可怜啊!你个半吊子的逗比,却又偏偏喜欢在外面半瓶子瞎晃荡,殊不知庄子这话后面还有一句,叫‘以有涯随无涯殆矣’。

这话意思就是说,你这样的逗比,脑仁儿跟瓜子差不多大,拿有限的生命去学无限的知识,又能记下点什么呢?还不是只能记得些半句话的皮毛,出门臭显摆却被人当傻逼拍死么?

唉,我劝郭兄从此后回家老实务农,万万莫要再糟蹋圣人书了。以我走南闯北见过无数读书人的眼光来判断,你根本就不是这块料嘛!”

此言一出,周围多有噗嗤嗤得憋不住,笑出声的乡绅,可他们一笑起来却又觉得失礼了,于是一张张脸古怪的扭曲着。郭家在本地多有仗势欺人之举,名声极臭,因此并没有人帮郭继修打抱不平。

要说那小厮,他是最先扑哧一下,掩口笑出声音来的,他实在是受不了姚梵这样的诙谐表情,明明是骂人,却像是吐槽腹谤一般,简直比家里请来说相声的先生还逗人乐。

郭继修受此侮辱,顿时一股暴戾之气、一股郁结之气、一股羞恼之气,三股气纠结成一股的顶上脑袋,把他本已经气青的脸皮立刻就顶得黑紫了!倘若此时他手里有刀,他非当场一刀戳死姚梵不可。

周秀松见状暗暗叫苦,心里大喊“不妙!”,连忙道:“二位仁兄不要再掉书包了,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何必互相给脸色,这叫天上圣人也难为。今天兄弟我做东,待会开席,大家喝上两盅,过去种种不快,一笑了之便罢了吧?”

话虽这样说,可是周秀松也明白,这言语上已然闹的这般凶残,再想要二人和解是不现实的。他只盼今天接下来不要闹出什么事端才好。

在周秀松的拉扯下,郭继修黑着脸一言不发,紧紧握着拳头,一扭身就在戏园子里一张早就为他准备好的桌前坐下,把周家下人送上的解暑凉茶喝的呼呼作响。

姚梵心说这郭继修脸皮倒是厚,被我这样骂都不走,难道是吃定老子不会揍他?

姚梵回头看看远处站着的自己的众伙计,见一个个挤眉弄眼,都是乐的不行。估摸着他们就算没听懂自己在骂什么,也已经看出来自己占了上风。

姚梵得意对伙计们点点头示意,又转回头看着台上铁镜公主和杨延庆念白,猛地一下拍手叫好起来。

姚梵这一叫好,后面的伙计们哪里不明白姚梵的意思,也纷纷嗷嗷的喊起好来,那声音叫唤的震天价响亮。

周秀松见姚梵不依不饶的捣乱,郭继修脸色阴沉的像是要滴血,心里叫苦,连忙起身遮掩道:“今天我周家办堂会,为的是与诸位乡绅同乐,我家老三素来自称票友,不才已经扮上了,一会儿上去给大家伙来个《二进宫》,大伙儿可要多多捧捧场啊!”

听周秀松说了这圆场话,众乡绅都笑着起来拱手:“好!我们等着看三爷的扮相喽!”

周秀松笑着炒热气氛道:“诸位有拿手喜欢的段子,也只管去后面找盛泰班盛班主,扮上来露一手,叫大伙乐乐。”

此言一出,便有几个乡绅技痒,按耐不住的想要起身往后#台去,却又不想太出头,于是坐着等周家三爷唱过才作打算。

周秀松过来到姚梵身边,笑着说:“我看姚兄倒是听得懂京戏,这已经难得了,大约是不会唱的吧?”

姚梵不耐烦周秀松这股子到处裱糊的劲头,一瞪眼,反驳道:“会唱!洋人虽然不听京戏,可我家素来是听的,还养了班子,做了好些新戏。”

周秀松瞠目道:“姚兄刚才却没说,家里居然还养了戏班子?如何方才告诉我在海外听不见?姚兄这番诳语,该当罚一个,不如上去扮一段来听听,咱们一起乐呵乐呵?”

姚梵爽利地道:“家里虽然养了班子,可我经商在外,确实不常听,不是有意诳你。周兄是主人,既然要罚,那我就扮一段吧,这有何难?”

姚梵说罢起身就往戏台子后面走去。

姚梵到得戏台子后头,与那二胡三弦一番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交待清楚,一应的流水、散板、慢板都嘱咐了打单鼓和手板的人,又拿出张二百两的银票来,爽快地道:“拿去喝酒。”

那盛泰班的盛班主虽然没听说过姚梵指点的这个曲牌,但见姚梵说的有鼻子有眼,出手又大方,便应承了下来。

台下那青衣小厮打扮的黄家公子见姚梵去了后#台,心里诧异,想那姚梵居然第一个上去,莫非他真还会唱两句不成?这人不单言辞犀利会埋汰人,还有这雅好?

等周家三爷出来唱了一段二进宫,下面叫好如潮。

接下来姚梵却是一点妆都没扮,光着长衫就出来了,长身而立,潇洒的拱手笑道:“诸位!我就是姚梵,今天我有幸蒙周家大爷邀请,来到贵宝庄听场堂会,心里也实在高兴,姚某不才,愿意借此处唱个自己编的段子,给大家一乐,还望大家多多捧场。”

这话说罢,姚梵对台下拱了拱手,下面乡绅们也还算热情,零星的回了礼。

姚梵母亲李红梅是大学里教民族音乐的教授,因此姚梵对于民乐的各种乐器和乐谱毫不陌生。他今天唱的却不是京戏,而是唱了一首刘欢的《去者》。

人鬼天地

万金似慷慨

浮生若梦安载道

唯苦心良在

红颜依稀

挥去还复来

生死命注休怨早

殇情暗徘徊

无奈何青春逝去

无奈何江山真易改

情谊无价亦无保

天降仇敌忾

无奈何路回星移

无奈何时运他人宰

钟鸣鼎食散一朝

空守昨日财

山水迷离

流花低雾霭

夙愿扁舟寒江钓

风掠须发白

三弦代替古琴,在意境之外,染出三分苍凉凄楚。

提琴换成了二胡,厚重中多了七分激越慷慨。

单鼓和手板偶尔空灵的一击,却都有如千古脉动!穿越时空扑面袭来。

姚梵大学里参加过京剧社,玩过京剧老生,中学里和母亲学过美声唱法,这导致他的唱腔及其酷肖刘欢。

于是,前面四者虽不敢说配合的天衣无缝,但仓促之下,却啸聚成了一股澎湃的历史悠歌!

一曲歌罢,姚梵的伙计们首先捧场,巴掌拍的山响,叫好之声犹如波涛,把院子上面遮阳的天青色布棚都震的有几分荡漾了。伙计们头一回见到东家唱歌,还是这么有味道的旋律,实在是令他们崇拜的五体投地,巴掌都要拍的碎了。

只见台下那黄家的小厮也听得如醉如痴,他一手放在胸前捧着心,一手却紧紧地攥着他哥哥黄金山的扇子。只见他睛若秋波泛滥,色如春水殇殇,脸上似嗔似笑,似痴似情,若不是他做着男人打扮,真要让人以为他是个女儿身了。

姚梵在台上远远望见下面那小厮用一幅花痴的桃花眼盯着自己,不禁背心一寒,心道:我听说古代多有热爱断袖分桃之人,可没想到这么普及……

于是姚梵浓眉微微拧动,狠狠瞪了那小厮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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