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钟书实在没料到他在分家时随便说的一句话影响会如此之大,接下来的几天里,不光是族中长辈亲戚,还有以前观澜书院里的同窗都找上了门来。
莫钟书只得一次次地把那位非同凡响的合作伙伴请出来挡箭,咬死了入股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方便,可以开个后门让他们随船出海去。

可惜这样的条件并不能让人满意。莫记船队现在有几十条船,即便沉了一两条船,一年也至少能本金翻倍,利润丰厚又无风险,人人趋之若鹜。若是自己随船出海去,虽然也有可能赚个几倍回来,但万一不幸遇上危险,可就是人财两空,谁会愿意?而且这条路早就存在,何必去求他莫钟书?

莫钟书不胜其烦,躲到了方睿的归德侯府去。老归德侯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现在的归德侯府就是方睿当家做主。方睿一反前面数任归德侯的尚武之风,整日只聚集了一帮朋友弹琴作乐,要不就是带了妻儿游山玩水。

方睿跟随齐成章学琴多年,如今琴艺上已有小成,迫着莫钟书听了他新作的一首小曲,还追着索要评语。

莫钟书当年是被齐成章象赶鸭子上架一样勉强着学琴的,本就没学好,一扔就是多年,差点就连琴有几根弦几个音都想不起来了,再加上齐成章不在旁边,无所顾忌,见方瑞兴致勃勃,便故意拿手在他的宝贝琴上轻一下重一下地乱弹一气。

方睿心疼,要上来夺琴,莫钟书却又正经弹了一曲。他到底也是曾经用过苦功的,这一会儿就重新熟悉了琴,按着记忆中的《大海啊故乡》的旋律弹了一阵。

方睿听得呆了,说能听到波涛涌向海岸的声音。他之前从没听说过这个曲子,以为是莫钟书自己谱的,几乎开始无地自容起来,他日日用功却还是及不上莫钟书随意一弹。

莫钟书却更是羞愧。他又一次抄袭了。

几杯酒下肚之后,方睿突然问起莫记船队的情况来,不过并非想要入股,而是希望能搭顺风船出海游历一番。

方睿这几年开始尝试着自己谱曲。但总觉得自己所作的曲内容空洞,齐成章指点他道:“对于写文章的人来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弹琴作曲亦然。你久居澄州,眼界心境都有限,难以写出好曲子,不如出去游历几年,反而可能更有长进。”

方睿素来将这位恩师加岳父的话奉为圣旨的,便开始琢磨该往哪里去。正好莫钟书来了,又正好弹奏一曲《大海啊故乡》。方睿便马上有了目标。

莫钟书早就计划到大洋洲去转转,只是因为老太太身体不好一直耽搁未行,闻言便道:“下西洋的船几乎每个月都有,你准备好就可以动身。不过,如果只是想游玩。我知道有更好的路线和地方。”

“过了暹罗,差不多到天竺的地界,拐向东南,有一个大岛,听说那边风光完全不同于咱们大庆国的。”

方睿不懂航海,对海外地理一无所知,也无所谓要去哪儿。表示都听莫钟书的安排。

“不过,要到那地方去,必须要坐几个月的船,在海上漂来荡去的,也许会遇到各种意外危险。”莫钟书一一细数路上可能会出现的风险,让他先有个思想准备。考虑妥当之后再决定。

莫钟宝过来说了许多次,胡美媛想要见他一面,莫钟书只推说没空。这些天他从她“写”那些书中,挑了几本他曾经读过原著的,草草看了一遍。发现书中几乎找不到属于她本人的一点思想。对于这位要将抄袭进行到底的大作家,他实在想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话可以说的。

几天之后,莫钟书就带着妻儿离开了澄州。这辈子他都不打算再回来了。

回到松江之后,莫钟书就开始为下一次出海做准备。一家人早已习惯了他这种状态,只有莫云遥要求一起去长长见识。莫钟书摸着儿子的脑袋,要是儿子再大几岁,他便答应了。

为了表示尊重儿子,莫钟书并没直接拒绝他的要求,反而和他商量:“儿子,要是我和你都走了,你娘和你姐姐在家没人保护,万一来了坏人怎么办?”

小男子汉的骄傲马上就战胜了不能出海的沮丧,莫云遥还捋起袖子向父亲展示了他胳膊上的小老鼠,好叫父亲相信他的能力。

莫钟书便放心的点头。作为回报,他允许儿子使用自己的大书房。莫钟书这时候还没意识到,这随便的一个允诺竟然给莫云遥打开了一扇通往自然科学的大门,而他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那个世界。

这一日,潘慧言带了女儿外出回来之后,莫云逍的嘴撅得能挂上个油瓶,莫钟书问话她也不答理,后来还是潘慧言说出了缘由。

原来她们在街上看到一家倒闭了的钱庄正在收拾残局。潘慧言曾经管理过钱庄,还曾经被莫钟玉逼得差点破产,见了此景就有些兔死狐悲,叫停马车在路边看了一会儿。她触景伤情,边看边给女儿说当年打理钱庄时的喜怒哀乐,却没料到莫云逍忽然就开口说她想要那个钱庄,要母亲帮她买下来。潘慧言觉得女儿被宠坏了,说话的口气就和玩过家家时一样稀松,却不知道一个钱庄会牵涉到多少人家。潘慧言当然不会同意这种无理要求,莫云逍就闹起了脾气,母女俩闷闷不乐地回来了。

莫钟书听完,却问妻子:“为什么不给她买?”

潘慧言瞪大了眼,道:“你疯了!逍儿才十岁,她拿个钱庄做什么?过家家吗?”难怪孩子敢张口就提这种要求,都是让她父亲惯出来的。潘慧言无奈地揉揉太阳穴,她想起了莫钟书比女儿现在的年纪更小的时候,就经常拿田地来玩儿,一时一个花样,听说有一次竟然弄到几家听他的话胡闹的佃户绝收,幸好那时他手中的田地不少,收租后调了些谷米给那几家佃户,才没让人家饿死。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女儿!

莫钟书却听不进她的忠言。去哄女儿了。

第二天,莫云逍就开始指挥请来的泥瓦匠和木匠干活,把家里一处闲置的房子改成钱庄。她跟着父母回澄州时,随母亲去了潘家钱庄许多次。对钱庄的布局场景都熟悉,在她的指点下,那房子改造得还真象那么回事了,就只少了一块招牌。

莫钟书问女儿:“你的钱庄叫什么名字?”

莫云逍认真地想了一天,才去找她父亲,“就叫‘点金钱庄’,点石成金!爹爹给我做个招牌吧。”

莫钟书的嘴角抽了抽,他想到了方鸿渐那个挂名岳父的点金银行。不过宝贝女儿的创业热情不容打击,这位模范老爹还是依言在纸上写下四个刚劲雄浑的大字,交给管家去定做牌匾。

招牌做好。父女俩又挑了个黄道吉日,只等到了时辰就挂招牌开业。

潘慧言见莫钟书不是真的给女儿办钱庄,只在家弄几间屋子逗着她玩,便也过来凑趣,煞有介事地让女儿下贴子邀请了许多小朋友前来观礼庆贺。

到了那一天。接到请帖的小朋友都来了,各有贺礼送上,真和大人们的开业庆典差不多。

更让莫云逍笑得合不拢嘴的,是这些小朋友都揣着银子或银票来的,争先恐后地往她的点金钱庄里存钱。

松江城里的富人多,跟潘慧言交往的都是家财万贯的千金小姐,个个手里头都有大把的零花钱。为了表示对好朋友的支持,都把零花钱存到点金钱庄去。但这些小祖宗又都是挥金如土惯了的,第二天就又要来取点钱去买些零食玩艺。就连有些夫人太太来拜访潘慧言,听说陶朱候的宝贝女儿开钱庄,也特意在这小钱庄里存上一百两百的逗她玩儿。存存取取,把那位小老板忙得不亦乐乎。

因为生意太好。莫云逍还张罗着要招大掌柜和账房、小二,可惜她的小朋友们都开始要学琴棋书画和女红了,偶然碰面玩玩还行,想要整天胡闹,可就找不到人了。莫云逍没法。只得把目光放在自己的丫鬟身上。好在她母亲给她的几个大丫鬟也是识字的,能够像模像样地记账开票据,小老板的成就感就更大了。

这天,这位钱庄老板又把她的钱箱拿出来,向家人炫耀她又收进了多少存款的时候,莫钟书问了一句:“闺女,你忙乎许多天了,赚了多少钱?”

莫云逍眨眨眼,懵了。她一直在玩存钱和取钱,还没想过要赚钱,人家存多少进来,就可以取多少回去,哪能让她赚的?

潘慧言终于逮着机会,问:“你的盈利在哪里呢?你开钱庄就只为了免费帮人保管钱财?”

莫云逍又眨眨眼,她在潘家钱庄就只看到客人不断地来去,不是存钱就是取钱,哪里知道怎么生利?她用求救的目光望着父亲。

莫钟书摇头道:“钱庄的事,你爹也不明白,不过你娘全懂,还是多虚心向你娘请教吧。”

因他这一句话,潘慧言被女儿缠得脱不开身。这时候已经到年底了,船队的账要盘,红利更要清算,虽然大富都已经叫人计算好,把账册送来给她过目核对一下便可,也够让她忙得焦头烂额的了,莫钟书竟然还出馊主意叫她陪女儿玩过家家。她抱怨几句,没料到莫钟书说出来的话更让她无法接受,“船队的账你随便抽查一下便可,大富为人谨慎,出不了大问题的,女儿的事才是最要紧的。”

潘慧言不知道,老太太去世之后,莫钟书就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老太太这一辈子的悲剧,是她身处的环境造成,也是她自己的思想造成。当年她的亲生女儿死了,莫老太爷也死了,莫府已经没有谁能管束她了,她手里又有钱,要是她就此离开莫府,哪怕只是到她陪嫁的庄子去,也能过得比在莫府里适意。如果她能勇敢地走出家门,外面的世界就更加是海阔天高。可惜,她有能力操控几个大商铺,却没胆量迈出莫府后院一步,只能继续在莫府里煎熬着,一直到十几年后苏姨娘生下莫钟书,才重新找到一点生活的乐趣。

这个世界的女人活得不容易,莫钟书原以为,他给女儿准备足够的钱财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再为之找个人品不坏的女婿便完成了一个父亲的责任,现在看来还是远远不够。他一定不能让女儿重蹈老太太的覆辙。他也不愿意像别的父亲那样把女儿的幸福寄托在儿子和女婿身上,求人不如求己,他想要女儿自立,从精神上自立。只是怎么样才能让一个娇娇女做到精神自立,他还想不清楚,所以一直苦闷着。

他在这世上认识的女人不多,大多数都是出嫁后就相夫教子,潘慧言做起生意也算得女中豪杰,可是嫁了自己之后便只在家中帮他监督一下船队的账目,仅仅因为他不纳小老婆就欢喜得像中了大奖。他希望女儿将来能够过得更好一些。

他想给女儿找个事业,一个可以不受时代观念制约任她自由发展的事业。他甚至考虑过,把船队交给女儿管理,但又怕一不小心把女儿养成个女汉子,将来没人敢娶。

所以,那天听说女儿自己萌生了开办钱庄的念头,莫钟书就暗暗高兴。投资理财在许多家庭都是主妇的职责,至少她们的嫁妆私房需要打理,那么他女儿开办钱庄应该也不能算越界,大不了他将来引导她专门开办女子钱庄。虽然明知莫云逍玩闹的成分居多,他却要尽力促使她假戏真做。更重要的是,他要借此机会让女儿内心彪悍起来,要让她的精神比男子更加强大,如此才能保证她将来不会陷入被动挨打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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