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静悄悄的。就着月光,他们看到这船虽然被海盗们弄得脏乱了些,但东西都还在,也没什么大破坏。
虽然端午节早已过去了,但这群人还是很郑重地决定要再次表达对大诗人屈原的哀思,把船开出几海里之后,就开始把人肉粽子一个接一个地往海里丢。

刚刚把这些海盗馅儿的粽子处理完,通往下面仓库的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两个人,倒让大家都愣住了。这两个人正是他们之前以为已经不幸了的那两位兄弟。

这两个人也吃了一惊:“你们?怎么回来了?”来不及细说当日的情形,他们马上转身往仓库的最下面一层冲去。

莫钟书见事情蹊跷,便也带人跟了过去。

船底已经被人用刀斧凿开了一条约有尺长的缝隙,海水正在慢慢地从那细小的缺口渗到船上来。

那两个水手急得团团转,四处看有什么东西能堵住那条缝。大家也都着急起来了,船在大海中漏水,这是要致命的啊。

船长疾步走过去,抓起旁边的一块兽皮往那缝隙塞去,但那缝隙还很小,兽皮塞不进去。船长就用刀尖挑着兽皮的一只角,一点一点地往里挤,总算是暂时堵住了缺口。

船长又安排了人手,时刻盯牢这条缝,一旦再发生渗漏,就要马上叫人来处理。

原来这就是那两个落单水手的杰作。当日海盗劫船,他们的位置并不在船边,趁着海盗们的注意力都在跳海的船员身上,这两个人就悄悄退到仓库里去,躲在那一大堆皮货的后面,好在仓库里还有不少从高丽收购来的老参,他们饿了就嚼几口参,又找了个机会偷偷跑到旁边的淡水舱去装了两个水囊的淡水回来,这几日倒也没受什么苦。这两个人不饥不渴,便想着要怎么复仇,他们能想到的最解气的办法就是让这船带着海盗一起沉下海底。两个人说干就干,仓库里有锤有凿,倒是给他们一个方便。没料到这船用的木料坚硬厚实,他们整整努力了两天,才凿开了这么一条缝,这刚想走出来找个机会逃开,却发现大部队已经杀回来了。

大家都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那两个水手更是哭丧着脸,要是早知道自己人还会回来,他们就怎么也不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了。

莫钟书倒没说什么,这两个水手的反应和他如出一辙,要不是欧阳明和黄东拦着,他说不定已经把这船付之一炬了。他现在只担心,那条漏缝虽然暂时被堵住了,会不会破坏船的整体结构,因为造船时有一道“打麻”工序,要将卷好的麻丝三进三出,最终和油石灰一起打碎在船缝中,还要用灰齿将每道缝刮平。这些东西被封存在夹层之中,起到了很好的防漏作用。如果这个防护层被破坏了,即便那条缝隙被堵住,恐怕还会有别的地方会漏水。

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第二天,那个缝隙就又开始渗水。第三天,裂缝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地扩大,而且还有另外两个地方也出现渗漏。

船长早就命令把风帆扯到最大,争取在沉船之前多赶一些路程。

几天之后,他们遇上了一次小规模的风暴。要是过去,这点风浪大家都不当一回事,直接就闯过去了。可是这一回,大家都如临大敌,船长已经让人把两艘救生艇放了下来,这些救生艇也有桅杆和帆,甚至备有渔具,大家又往里面放了些干粮和淡水、药物,时刻准备着,一旦情况不妙,就赶快转移到救生艇上去。

大船在风雨中飘摇颠簸了一整天,那个人工开凿的缝隙越来越大,细微的漏洞也越来越多,仓库里的积水也越来越多,站在甲板上的人都可以感觉到船开始缓慢地向下沉降。

大约又过了一两个时辰,风势减弱了,雨停了,海面也平静了,可是大船的甲板还差几寸就浸入到水中去了。

大家都跳上了救生艇。船长让大家赶快支好风帆,尽快向前划去,因为这载重几千吨的船下沉时会产生漩涡,万一被吸进漩涡去就糟糕了。

莫钟书一直站在艇尾,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大船,看着她半个身子前倾,横倒下来,在水中翻了个身,之后消失不见了。他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这“蓝鲸号”正是莫钟书拥有的第一条船,久经风浪却坚固如初。听船坊说,这样的船如果保养适当,使用寿命可长达五六十年。莫钟书还曾打算着等自己结束了船队的生意之后,就开着她去环游世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以这样一种方式与她告别。

他们这时候已经离松江很近了,两艘小艇走了一天一夜,就见到了阳光普照热火朝天的松江码头。

码头上的人都很好奇地望着这两条小艇,有人认出了那是莫记船队的水手,上前寒暄几句,于是莫记的船在海**劫沉船的消息就不翼而飞了。

莫记船队自成立以来就因其设备精良人员得力,每次出海都能赚得盘满钵满地凯旋,这几年的发展更是好得叫人眼红。松江不少人家都想染指一二,全都被莫钟书不客气地回绝了。也曾有权贵想要豪夺,却被吕熠那个大土豪暗中教训一顿,吃了亏还猜不到莫钟书后面的靠山是谁。现在松江已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打莫钟书的主意了,但见到他吃亏心中暗爽的人就多了去了,此时就都不遗余力地为那事故加一点油添几滴醋,仿佛莫钟书前几日的处境越危险他们占到的便宜就越大似的。

莫钟书让船长留在码头上善后,他自己先骑马回家去。只是他没想到,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他们出事的消息已衍生出n多版本,并且走得比他胯下的马更快。

莫钟书刚一进家门,潘慧言就带着孩子们扑了上来,如此热烈的欢迎仪式差点没把他吓倒。虽然他知道自己每次出海妻子在家都会一直悬着心,每次他回家都会让她连着欢喜许多天。但她不是那感情外露的人,极少在人前表演恩爱。

莫钟书担心,如此反常,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目光转了一圈,老太太和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睫毛上还闪着泪光,笑容中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两个孩子更是一个一边地抓牢了他的两只手不放。他就微微地笑了起来,家里准是已经听说他遇险的消息了。

其实那消息带给莫钟书的好处是大大的。潘慧言比过去温柔多了,不管他怎么玩两个孩子,她都只笑眯眯地看着,有时候还会凑过来一起玩。

莫钟书抓住机会,提出要教两个孩子游泳潜水。他早就想教孩子学会这个求生技能,但潘慧言一直反对,生怕她的孩子在玩水时发生意外。这时她嘴角抽搐几下,压住想要跳起来骂人的冲动,勉强笑道:“也好,学会了就不怕掉池塘里去了。”这下子不单是那位已经习惯了河东狮吼的丈夫受宠若惊,就连两个孩子也眨巴着眼睛奇怪老娘怎么换了个人似的。

几天之后这种优厚待遇渐渐削减,莫钟书就暗想,下次出海回来要在进港之前先把大船藏好,他自己先乘个小艇回来,好再次享受这番特殊礼遇。

这一天,两个孩子都上学去了。潘慧言去年就请了一个老举人来家里教导儿子功课。这时代商人的地位卑贱,只勉强比那些下九流略强一些,许多商人为了保住家财不得不依附于官宦家族。莫钟书从来就不屑于此道,但却没人敢小看他。老太太和潘慧言都认为这是因为莫钟书身上有着举人的功名,等闲人不敢惹他,因此也对莫云遥寄予厚望,早早就勉励他长大后要考个功名回来。莫钟书虽然不赞成这么早就把孩子拘束在四书五经里头,但也不能公然唱反调。莫云逍见弟弟上学,强烈要求同等待遇,莫钟书也点头支持。

莫钟书闲着没事,想起前几日在那小岛上的鱼脍不错,便叫厨房送了几条活鱼来,他要亲手给家人做菜。但这鱼脍和别的菜式一样,都是看别人做来简单容易,自己动手就困难多多。正当他满身腥血手忙脚乱的时候,管家进来禀告:“松江府谢通判来了。”

这谢通判就是莫钟书当年在观澜书院里的同窗谢一鸣,去年才刚调到松江任通判。这通判听说是六品,应该是比知府小一点,但又在好些事情上能掣肘甚至反对知府的决定。莫钟书一直没搞清楚那是个什么官儿管啥的。跟官府来往打点的事儿历来都是大富负责,不过莫钟书的船队照章纳足了税,也没想过要犯什么法,大富就是逢年过节随大流地送几次礼了事。

莫钟书跟谢一鸣不熟,但他刚调到松江来时,方睿就专程写信来说过他这些年的经历了。谢一鸣第一次进京会试时名落孙山,第二次中了三榜同进士,派到西北一个小县去做县令,后来他娶了一位朝中大员的外甥女,从此就开始飞黄腾达步步高升。他刚到松江的时候,莫钟书见过他一次,当时城中士绅设宴给他接风,两人远远地打个招呼,之后再无来往。他今天来干什么?

莫钟书头也不抬,一边继续跟案板上的鱼奋斗,一边道:“我今天没空,不见客。”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讨厌谢一鸣这种人,便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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