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宝赔了罪,那人却不饶嘴,又骂骂咧咧几句,这才往巷子外去了。
等那人走远,李三思问曾大宝道:“那家伙是我们正要去的董家的少爷吧?瞧他这一副纨绔子弟的打扮和脾气,又是晚上从这董家巷出来,这巷子里的大户人家好像也就只有董家了。”

曾大宝忿忿地道:“对。我也是想着咱们现在是有求于董家,如果没进门就与董家人起了冲突,岂不是会坏了李爷的大事?也就只好忍了。”

李三思拍了一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且消消气。知道忍,能忍,那是好事情嘛。正所谓:‘**上忍一忍,十秒速射变战神;射前忍一忍,十亿精子尽成人’。”

曾大宝还没琢磨明白什么叫“十亿金子尽成人”,李三思便扣响了董家大门上的铜制门环。接着,便有仆人开了门。李三思报上名号,说是县太爷的幕宾李先生到访。过了好一会儿,董家老爷才出来迎接,说道:“李先生,有劳久等。鄙人方才已经睡下,穿衣耗了些时间,就迎接得迟了些,见谅见谅。”

李三思瞥了他一眼,这董家老爷也就五十多岁,肥头大耳,大腹便便,两眼昏黄,瞧这样子就是一位贪图享受的酒色之徒,看面相就叫人不怎么喜欢。

他先是心中暗道:“老铁公鸡睡得到早,却不知早上起来打鸣不?”接着脸上笑着道:“董老爷子睡得到早,不知早上起来晨练不?”

董老爷哈哈一笑,两腮肥肉颤动,说道:“李先生问得好。鄙人居家自律俭仆,家事又劳苦,向来不敢久睡。”

随后,两人又照例寒喧扯淡一番,说上几句“久仰大名,乃阙拜问”的屁话之后。李三思便随董家老爷进入会客厅堂奉茶。这董家门第高大,庭院深广,一应布置都是既气派又考究,一看便知道这是有些年头儿的大户人家,却不同于喜爱炫富摆阔的粗鄙暴发户。

分宾主坐定后,一名颤巍巍、衣着敝旧的老仆端着托盘送来三碗茶,李、曾、董三人各有一碗。李三思正想着得先润一润喉咙,待会儿好大下说辞,便端起茶碗猛地喝了一口。这一口下去,他却差点喷了出来。这你妈哪里是茶,分明是老树根煮白开水,还是没洗过的。李三思不愿在主人面前失礼,也就强行咽了下去。

董老爷却似乎瞧在了眼里,拱手致歉道:“敝宅许久不曾备得好茶,此茶实在粗劣,不堪入口。李先生,切莫介意,切莫介意。”

李三思胡乱应付两句,凭直觉却品出董老爷这话似乎别有用意,像是在为后面要说的话打底子。再瞧这董宅的气派和布置,怎么也不像是备不起几两好茶待客的人家。正疑惑间,他一双锐眼瞥见董老爷穿着一身似乎不大合身的敝旧衣衫,正偷偷把短了几分的袖口往手腕处扯齐。

瞧见这番光景,李三思顿时心中雪亮:不好,这老铁公鸡怕是要装穷。那位爷爷辈的上茶老仆和这碗老树根一样的破茶,以及他的一身敝旧衣裳,恐怕都是自己进门之前预先安排好的。

他所料一点不错,董家老爷正是准备装穷哭穷。与暴发户丁家不同,这董家是三代富实之家。有道是:屠户训儿是杀猪,老鼠教子专打洞。这董老爷幼承庭训,学的就不是诗云子曰,而是保家守财之道。今日一听说有大批流民入城,他心中便已算定官府转眼便会找上县中富户出钱出粮赈灾,他董家自然也跑不脱。这也算不上料事如神。本来嘛,官府历来也就是这个德性,一有灾年就会想到要乡绅富户出血。待到刚才仆人来报县府里的李先生过访,董老爷心中有数,便立刻吩咐仆人稍后要用最劣等的发霉茶叶冲泡茶水待客,同时,让管家给自己找来一件敝旧衣服,虽然不太合身,那也将就穿了。最后,他又吩咐仆人将客厅中摆设的古玩玉器全都搬走。待到一切安排好之后,这才出来迎李三思进门,因此就出来稍晚了一些。

李三思瞧出他的用意后,暗暗冷笑,你要做戏,那便做戏。东风吹,战鼓擂,扯淡做戏谁怕谁?他也就不忙开口提正事,而是又啜饮了一口桌上的极品烂茶,接着便陡然双眼放光,夸张地惊呼出声:“咦!原来是晚辈见识短浅,险些不识珍品。这茶初尝苦涩不堪,再品一口却是甘香入肺,回味悠久,纵然极品龙井只怕也及不得此茶半点儿。如此好茶,必然十分贵重,怕不是要贵如黄金?老爷子以如此贵重的好茶相待,既是看重晚辈,更是老爷子累世豪富,家底厚实,非一般乍富人家可比。俗谚道,金牛掉毛儿砸地响。说的就是董老爷子这样的家世呀,一物一器,便足显豪阔。咦,如此好茶,董老爷子怎么就一口不饮?莫非是更有好茶不曾奉上?老爷子对这茶也瞧不入眼?”

董老爷听了这话,心里不是个味儿,干笑几声,勉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说道:“李先生差矣,这茶实在粗劣不堪,哪能说得上是好茶?鄙人家道早就不济,只剩得一个空壳子……”

李三思连连摆手,皱着眉头打断他道:“董老爷子说哪里话?喝得起这般好茶,怎能称是家道不济?董老爷子若是太过自谦,坚称这茶粗劣不堪,岂不是笑话晚辈见识短浅,品味低下,识不得好东西?老爷子,请呀,请用茶,不然就是存心教晚辈心中不安了。”

李三思把话说得这份儿上,董老爷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客气两句,又喝了一口烂茶。李三思瞥见他的苦相,心中暗笑:“你个老铁公鸡,看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将出来便是。你就是端出一盘牛屎,李爷我也能把它夸赞成天上难得人间难觅的佳肴,还要硬逼你吃上一口。然后再拨下你一大把铁毛儿下来。”

突然,坐在下首的曾大宝那边出了一点动静。李三思转头去看时,侍立在他旁边的那位老仆正在拿衣袖擦脸。原来,曾大宝本来不怎么爱饮茶,见到李三思一脸认真地将这茶吹得是天花乱坠,好奇心起,也就喝了一口。这一口下去,心中的期望和实际相比,落差实在是太大,他便没能忍得住,一口茶直接喷在那位老仆的脸上。

董老爷立刻就借机做文章,叹气道:“你瞧,这茶实在……”

李三思反应更快,立马打断他抢着道:“老爷子说的是,这茶实在不是凡品!没见识的人那就喝不惯。大宝,你可要仔细了,这一口茶值得十两银子,只多不少!你瞧你,真是暴殄天物,吃不惯好东西!竟把鱼翅当成烂粉丝,鲍肚当成母猪肚!”

曾大宝一时没明白关窍所在,只得低头认了一句错,心中也有点拿不定是不是自己真的不识货,就又喝了一小口,险些又喷了出来,嘴上不敢说,心头却直犯嘀咕:“这破茶要是一口能值得十两银子,我他娘的拉的稀屎都能当成牛肉羹卖。”

董老爷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接着就吩咐那名老仆道:“眼下天色不早,李先生怕是有些饿了,你快去拿些糕点来。”

片刻后,那名老仆端上来一盘粗劣不堪的绿豆糕。李三思大口连吃数块,仍然是赞不绝口,一脸诚恳地道:“如此美食,天上罕见,人间罕有。论做工食材,只怕是与北宋年间的大权奸蔡京府中的点心差不多。晚辈读过些野史,上面说蔡府里仅是包子这一道小吃食,便有数十名厨师专职其事,连切葱花儿这一道小工序都有专人负责。贵府这道精绝冠于天下的绿豆糕,只怕所费的功夫与那蔡府的包子,也就差不太多。如此美食,晚辈不敢独享,只好腆着脸说出一个不情之请:老爷子能否将这盘没吃完的糕点尽数赐与晚辈?晚辈这也是想仿效‘考叔宴中藏羊肩,陆郎席中偷甘桔’的前贤故事,要将这贵府的美食带回去与亲朋分享,也好显扬显扬贵府的豪奢与气派,向亲朋夸耀夸耀晚辈的荣幸和福气。”

董老爷见他都这么说了,也只好干笑几声,客气几句,随后当真也就咐咐仆人将这些糕点给他用食盒装上。事已至此,董老爷自然早就明白李三思这般做作的用意何在,却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体面人物,场面上来往讲的就是脸面二字,也就只能说一说场面话,总不能学市井小民为上一文半文就去争一个急赤脸白。自己做作在先,对方识破而不点破,反而使足了劲儿拼命奉承,多少也算是给了自己面子,自己总不能率先撕破脸直说我就是没钱,有钱也不出。那便是要生生得罪人,也成不得体统。

曾大宝的眼力不如李三思犀利,这时却也瞧出这董老爷是在往死里装穷。茶不喝上一口难辨好歹,糕点可是瞧上一眼就能知道,什么东西嘛。他也就跟着李三思凑兴了几句,向董老爷夸赞这绿豆糕如何如何珍贵难得。在这两人大赞之下,董老爷子虽然自称不饿,却也只好吃了一块。

李三思觉得火候儿差不多了,估摸着他也使不出什么新招儿,便开口说正事道:“董老爷子,晚辈这次前来,是为城中新进的一大批灾民请命。县衙府库粮食匮乏,都要拿簸箕扫底儿了,实在是无力供给。这上千张嘴要是喝不上一碗稀粥,不消三五日,这城中就要大乱,贵府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大户,免不得也要受鱼池之殃。当然啦,这些原本也不需要晚辈求恳,老爷子素来乐善好施,宅心仁厚,那是合县都众口称扬的,又岂会坐视灾民饥馑乏食而不顾?贵府如此豪奢的气派和厚实的家底儿,舍出五百石米谷开设两三个粥棚,那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毫不为难。”

说到此处,他笑吟吟地瞧着董老爷,“老爷子,您说晚辈所言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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