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外面突然有人叫门。
开门一看,来的人正是周氏。此时,她已换下囚衣,身着一袭粗布青衫,头发随意挽起。此刻她脸上的青肿淤痕并未全消,但毕竟比起原先身着囚服蓬头垢面和满脸肿紫,自然是要干净清爽许多,也依稀显露出原本是好人家女儿的模样,粗头乱服也难掩几分丽色。

李三思瞥见她手中提着一个蓝布包袱,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就问了几句。原来,周氏自李三思曲意为她脱罪后,便依例发付回娘家,但她身背恶名,在娘家难以存身立足,便想远走他乡。临行前,她辗转打听李三思的居所,前来道谢兼辞行。

李三思请她进屋坐下说话,她却不肯,就在堂屋的台阶前盈盈拜倒,说道:“李相公,大恩不言谢。以后我唯有早晚一柱清香,日日向神明祝祷相公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李三思还了个礼,说道:“谢你吉言,你也多保重。以后要切记,莫要轻易与人动气。”

周氏突然奇怪的笑了一笑,瞥了一眼坐在堂屋里正神色古怪地瞧着自己的霍小玉,问道:“李相公,这不是你夫人吧?瞧着都不像。”霍小玉本想愤然反问我怎么就不像了,一想觉得不妥,也就瞪还了一眼,继而惊觉自己确实不像样子,这才将不经意翘起的一只腿收好并拢,像主妇见宾客一样正襟端坐。

李三思不明白她突然问这个干什么,便随口说道:“她是我收留的一个丫环,也是一个苦命的可怜人。”

周氏却道:“嘿嘿,李相公,你为人心软,以后可不要对人太好,更不要轻信旁人。”

见她的言语之中似乎指涉霍小玉,李三思拂然不悦,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多谢指教。我记着了。天色不早了,你别耽误上路。”

周氏却不理会李三思的逐客令,又奇怪的笑了一笑,说道:“李相公,你真以为我是受尽丈夫虐待殴打,才一怒之下杀夫的么?”

李三思心中格登一下,不自觉地捏紧了右手,脸上却神色如常,说道:“你说。”

周氏神色淡然道:“我丈夫每常虐待殴打我是有的,他也的确不是个东西。我自然是百般憎恨他,但我生就的性子就不爱动怒,当然不会是因为怨愤怒气杀人。我杀他是因为我与别人有私情,当初我告到官府要跟我丈夫‘义绝’,也是为了想离开他,好与我的**两相厮守。我和我**的私情一直瞒得极好,没人知道。那天我告官不成后,便去找了我的**,却也因此被我丈夫察觉,自然是借着酒劲儿又一顿好打。这也罢了,反正我也忍得下去。但是,他却嚷嚷着等睡醒了就去一刀杀了我的心上人,这我可忍不了。于是,我就趁他醉酒睡着,拿了菜刀一刀就斩在他脖子上。李相公,你是聪明人,只要想上一想就不难知道,如果是激愤杀人,那就会乱剁乱砍,也不会一刀就砍得既深又准,对吗?”

李三思双眼发直,两手紧握,背上冷汗直流,心知她说的是一点儿也不错。

周氏继续道:“我决意杀他时,是想和他一命换一命以保全我的心上人,心中已经存了必死的念头。杀了人后,我对闻讯赶来的邻居和地保也是声称是我杀了人。没料到我命不该绝,竟教我遇到李相公你这位贵人,硬是布下一场好局救得了我的性命。”

李三思想起她在牢中复述自己教授的说辞时一字不差,想起她在公堂上的那一番装作村野愚妇的逼真做作,想起自己竟然曾为她的聪明和机灵叫好,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冷笑着道:“好聪明,好记性,更做得好戏!”

周氏淡然说道:“那也是相公教导得好。”

李三思冷笑道:“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向我炫耀你的高明和我的愚蠢么?也未太早了些吧?我现在仍然能将你重新收监,然后设法重新判你一个死!”

周氏面露凄苦之色,幽幽地说道:“哀莫大于心死。我为心上人不惜一死,他现在却是见着我就躲之不及。哈,哈哈。我身无可托,心无可寄,如果能有一死,那也是一了百了。我本也是好人家女儿,父辈祖辈也都是读书人,原想能遇到一个知书达礼的如意郎君,不幸家道中落,被迫嫁给一个粗鄙无赖,这是命。相公容不容我,这也是命。我不敢抱怨半句。”

说完这些,她无尽苍凉地叹息一声,手一松,包袱啪地掉落在地上。

李三思仰头看天,半晌一言不发,忽然道:“你走罢!”

说完,他便侧转过身子,不肯再看周氏一眼。接着就听见周氏十分冷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李相公,你救了我的性命。救命之恩不敢言谢,空说一些做牛做马千恩万谢的话,又有什么意思了?我这次不惜对相公自曝丑行与罪孽,就是想以自身为例,能够教得相公牢记不能轻信他人和不能轻意心软的道理。不然,只怕相公早晚会因此深受大害,到那时是悔之无及。若要说谢,这就是我感谢相公的法子。”

这一番言语里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个钉子,一颗一颗钉在李三思心中。他仍然是一言不发,也不回头。

周氏说完后,跪倒拜了一拜,又道:“李相公,仕途风波险恶,最为难测是人心。与人为善也需谨慎再谨慎。望相公切记我今日之言,务必保重。”言毕起身,拿起地上的包袱慢慢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看,却始终不见李三思再转身看她一眼。

周氏还没走远,霍小玉便恨恨地冲着她的背影对李三思道:“你为什么要放这个女人走?是不是她说了几句关怀你的话,你就心软了?”

李三思摇头道:“她也是性情中人,其情堪悯,她丈夫也有取死之道。只是既然她当初存着必死之心为心上人杀人,我就该成全她,救她纯粹是多事。但是既然已经多事了一次,那就不能再多事一次。”

霍小玉不满地道:“什么叫不能再多事一次?”

李三思苦笑道:“打个比方,脱裤子放屁固然是多此一举,但是脱了后硬要穿上裤子再放屁又何尝不是?岂不是更多此一举?如果裤子已经脱了,那就脱着放好了。由它去罢。”

霍小玉多少是习惯了李三思的时不时出言粗鄙,也就没揪住这个事,反而深深地盯着他,问道:“你是不是听信她的话了,觉得不该好心收留我?”

李三思一听就知道这是要找茬儿的前奏,便连忙摇手道:“没,没这回事。你别多心!”

霍小玉撅着小嘴道:“那你就是觉得她说得不对。你以后还是见了漂亮女人犯事都要救,见了小猫小狗也都要收留?”

李三思正感到头大不已,突然一眼瞧见有一位不认识的、衙门公差打扮的人从门前经过。他就像看见救命稻草似的迎了上去,说道:“哎,王大哥,冯大人有急事让你来找我是不是?咱们这就去吧。”

那人自然是莫名其妙,他也根本不姓王。于是,他不由得李大嘴巴发出一声“啊?”

“大白天的,你打什么呵欠?懒懒散散,成什么样子?快领我去。”李三思不由那人分说,拖着他就走,留下霍小玉一人恨恨地在身后咬牙跺脚。

说是找冯县令,李三思也就真打算找他闲扯一会儿。向别人打听到冯县令正在书房,蹩过去一看,他正在房内来回踱步不止,一副火烧眉毛又找不到水的样子。

见李三思来,冯县令面露喜色,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叫人去你过来。你快帮我参详参详,这件事应该如何决断。”

李三思笑道:“什么事火烧屁股?烧得冯大人都坐不住了?”

他与冯县令已经十分熟稔,随口开玩笑也全然不用顾忌。冯县令却没心思和他说,眉头紧锁,把眼前让自己犯难的棘手事情大略说了一遍。原来,这一片州县三个月来是滴雨未下,庄稼欠收严重,而朝廷赋税不减,差役下乡照勒索不休,许多乡民实在活不下去,便成群结队的离家逃荒。萧山县的情况还算稍好,邻近州县要更严重得多。眼下,便有成百上千的灾民涌到县城门口,想要进城。守门军士头目见如此之多的流民聚集,就不敢擅自放人入城,一边命守门军士先拦住人,一边火速向冯县令禀报请示。冯县令正在为此事犯难,不知如何决断才是。

李三思听了,也觉得这件事不好决断。如果放流民入城,衣食如果供给有缺,或是骚扰了城中居民和商家,双方起了争执冲突,流民之中不免怨气流布。一旦有别有用心之人乘机振臂一呼,只怕要酿成大乱。这县城并没有多少兵丁,势必弹压不住;如果关闭城门,不放入城,任由流民在城外聚集,自生自灭,又如心何忍?况且,这样也未必就能免祸。流民在城外聚集得久了,缺乏食物饮水,也难保不会另生他变,由流民变成流匪,转而掠劫村庄,残破郊外,那也是一场大灾劫。

稍一沉吟,李三思道:“冯大人,我即刻就去看看具体情形,当场再作定夺。”

冯县令道:“好,好。我和你同去。”

两人立时便一起出了县衙,只带三五随从,登上城门楼向下俯瞰。只见城门外的一大片空地上少则两三人一堆,多则十几人一堆聚集着许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灾民。看组成是男女老少都有,有的拖家带口,有的则是兄弟或同乡,还有的人背负着家中仅有的能换些柴米的家当。与城门相接的是一条通衢大道,能远远看见陆陆续续有三三两两的流民正向这边靠拢聚集。

李三思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番,向站在身边的冯县令道:“冯大人,不必忧虑,请即刻传令放流民入城。”

冯县令正要说话,突然有一名守门军士飞奔上了城楼,神色仓皇禀报道:“大人,李爷。不好,城门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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