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聪明人?
聪明人就是那种不仅要会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来以理服人,还要会在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以横服人。

悟空是聪明人。

悟净也是聪明人。

所以他们后来说:“我们当时绝对不是怕了他。他是粗人,我们是文人。可是这粗人实在太粗,我们文人又实在太文,所以要在战略上压制他,必要在战术上迷惑他。”

于是他们当时的反应便成了这样:悟空谄笑,悟净媚笑,齐声叫道“师兄好”。

这个铁塔一样身材的师兄闷哼了一声,将他俩扔在一旁,看了眼还在昏迷中的易行,轻“咦”一声,便对班媮道:“小妹妹,他们俩可做了什么坏事么?”

班媮恭谨道:“二位仙童并未欺侮小女子。”

那师兄大咧咧地说道:“便是欺侮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是你们可有肌肤之亲?”

班媮听了脸色发红,便道:“大人说的什么混话?我们虽是孩童,却也止于君子之礼,小女子虽然卑贱,却也不是可任人随意欺凌的!”

悟空悟净点头哈腰拱上前来,说道:“师兄,人家小姑娘可正经得很,比不得咱们山上的小蛇精,没什么恶意。况且也是咱们赖上人家的,你就不要再找人麻烦了吧?”

那师兄呼了口气,道:“既如此,就放过他们。”说完一只手揪了悟空的左耳朵,另一只手揪了悟净的右耳朵,像一只得胜的老母鸡,踱着公鸡步,边往外走边叹息道:“这世道愈发乱了,且教俺悟能上师来力挽狂澜吧!”

蓦地三声大笑,凭空不见。

班媮仿佛全身被抽去了力气,软倒在易行身旁。趴在地上,看着易行昏迷的脸庞,轻轻呢喃着:“易哥哥,你可要好好地……”

何夜无月?

今夜无月。

一声惊雷炸响天边,紧接着鏦鏦铮铮,黑云侵城。初时微风过树,转瞬疾风掠屋,一滴雨落,如传令信,半空之上千千万万颗雨滴携威而至,击碎安宁。然而水落石出,其触于物,一如铁骨琵琶狰狞,铜牙铁板骤响。呼啸而来,携威而去,天地之间,惟余莽莽。

“易哥哥,你还好吗?”班媮扶起咳嗽醒来的易行,忙拿了碗热汤喂他喝下,脸色登时红润许多。

“好咸!”易行喝了汤,却觉像是吃了一块盐疙瘩,满口苦涩,差点一口咬断了舌头。

“咸吗?”她喝了一口,还未顾及品味,便赶紧吐了出来,“怎么会?以前易哥哥的饭量就是这么多盐巴啊?”

听到这话,易行老大尴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倒低着头去数自己的手指头了。

盐放多了怎么办?

当然有比倒掉一整锅汤更好的办法。

班媮又在锅里加了一倍的清水,亲自尝了尝,道:“现下可就美味得很了!”

易行喝了汤,感觉身上热乎起来,倒是舒服多了。听着外面风雨凄厉,倍觉这小庙之中,一群家仆、一个亲人、一堆柴火更为温馨,也就愈发坚定了守护分家的信念。

“媮儿,我刚刚做了一个梦。”他说道。

“梦见我了吗?”小姑娘调皮地笑道。

“不止有你,还有一个脾气又怪、又和你一样调皮的老头。”易行摸着小姑娘的头,宠溺无比。

“老头还懂得调皮么?媮儿总以为老头们生来就是那么老的,因为媮儿见过的老头个个都严谨得很,连笑话都不会讲呢!”

那么,这个老头又是否会讲笑话呢?

“这辈子虽然大风大浪都经过,却有一事萦怀,难以放下。恐怕至死都难以化解了。”

“究竟是什么事呢?”

“三十年前去老友家赴宴时,盘子里留下最后一块肥肉没有吃到。”

“那为什么不赶紧吃了呢?”

“因为没有筷子了。”

“筷子呢?”

“筷子上已经有了一块肉。”

“那为何不把肉吃进嘴里呢?”

“嘴里也有了一块肉。”

“为什么不把嘴里的咽下呢?”

“嗓子里还有一块呢!”

“嗓子里的那块为什么没有落到肚子里呢?”

“肚子里已被肥肉填满了啊!”

班媮一问,老头一答。问答之后,两人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老头是谁?

“阿爹,你好歹理一下这边的易行吧?”公孙龙抱怨自己的祖父,小孩心性实在太重,难怪人家叫他“老顽童”。

老头不老。

老头至少不显老。

这个叫公孙老的不显老的老头老神在在地说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时候未到哇!”

易行当即跪下,拜倒在地,肃声道:“先生不教,易行不起!”

公孙老看也不看他,对班媮说道:“小娃娃,老爹带你去找一家特色小吃,行也不行?”

班媮看了眼易行,易行道:“媮儿,你不必管我。不过必要时时尊奉老先生,切不可有所忤逆。”

班媮说了一大会儿话,肚里也早饿了,却也不愿抛下易行独自享用美食。听了易行此话,加之好奇所谓山间特色小吃究竟为何物,便对公孙老说道:“好啊!”

临走还在易行耳边轻声说道:“易哥哥你在这里等着,媮儿一会儿带好吃的回来给你。”

易行点了点头,便又端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易行虽然说得决绝,但是心里苦闷,只有他一人知道罢了。易家宗家传家三百年,早已是地方望族,枝叶无数。到而今他父子俩因派系不同而分家,处处碰壁,几乎家毁人亡。原受墨家上下遵从,可是忽然之间又被墨家摒弃,举目四顾,唯有这公孙老一人既有收纳他之心,又无害他之意。一代名门子弟,落到这种下场,焉能不受打击?

但是既已决意走上此路,便无回头之心,只有使自己变得强大,才能担当起守护家人的重任,才好在父亲迷云中查出究竟,眼下但可依赖的,只有他的意志力了。

想到此节,易行似又朝气勃发,挺直了不能更直的脊梁,眼中则是一往无前的决绝。

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厢班媮跟着公孙老在山间寻觅小店,转过数道山路,才在一处半壁悬崖上见一空中客栈。见一牌匾,上书“悬空寺”。

“这客栈怎么叫做‘悬空寺‘啊?”班媮眨着眼睛,疑惑道,“果然有特色啊!只怕到了上面腿先要吓软了,食物却是吃不了多少。”

“这可不是店家特色。”公孙老揶揄道,“娃娃你怕了吗?”

“这有什么可怕!”小姑娘不肯服输,“更可怕的事我都遇到过了呢!”

公孙老笑而不语,单手持起班媮,纵身一跃,已从山底到了客店门前,悬崖半边。

这一遭仿佛腾云驾雾,班媮既是欢喜,又是紧张。

“哟,公孙老狗来啦!”店里迎出一人,黑面金发,五短身材,模样煞是奇特。

班媮不禁“呀”地惊呼一声。

那黑面人仿佛做了个笑脸,道:“可吓坏了小娃娃,——你这老狗,怎么不说一声让我准备下呢?”说完便转身进去,再出来时,却是一个白面窈窕的少妇了。

少妇说道:“里面请吧,小娃娃。”

公孙老拉着班媮走了进去,却见外形看似不大,客店内里如在山腹之中,越往里走便越见得广阔。大堂里各式各样人物吃酒行令,热闹非凡,只不过形貌却与常人有异,不过在这悬空之地,想必可到此者尽是奇人异士,形貌有怪,也就无甚可疑了。

前来点菜的,是个与班媮一般身高的小侏儒,嘴角留了八字胡,十分讨喜。

“客官要些什么?”小侏儒问道。

公孙老道:“咱们要特色菜。你给拣好的送上来。”

小侏儒听命而去。

班媮问道:“这里虽然说不上荒山,却也难见人影,怎么这里人来人往,简直比仁义街的人还要多?”仁义街正是溱州城的主道,平素摊贩叫卖集聚此地,自然人如山海。

公孙老道:“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远方极西之地的沙漠里,有可能隐匿着一个繁荣富庶的国家;极东之地的大海里,有可能悬浮着无数座的仙山。这区区一座山里,藏着数千上万的奇人异士,又有什么惊奇?”

班媮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却仍然难以理解这世界的奇特。

左边一角,桌上四人,个个嘴阔如蛙。

前边一桌,有六指怪。

东南一桌,喝酒不用嘴。

西北一桌,吃菜只吃鸡。

……

这一个个,天啦,见了什么鬼!

班媮真是不想在这特色店里多呆一刻了,公孙老却不许她走,跟她许约道:“既然来了,就至少吃一口;吃了,再离开也不迟。”

班媮无奈,只好坐在凳子上,翘着可爱的小细腿,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地读时间。

“菜来啦!”小侏儒唱着转了几转的菜调子,将一道特色菜放在了二人桌子上。仰头说道:“客官慢用,本店特色,水炸鸡!”

“水炸鸡?”这可把小姑娘给惊到了,看了看菜样,又泄气似的说道:“你这是水煮的吧?要炸可得过油,你这菜里却没见一丝油点哎!”

“有哇。”小侏儒指了指汤里飘着的几滴油,“那不是么!”

班媮翻了个白眼:“那是鸡油。”

“鸡油也是油!”小侏儒较上了劲。

媮儿心说算了,跟他也没什么好争的,便要动筷子尝尝这“水炸鸡”味道如何,鲜香几分,却不想只一下就翻到了一只苍蝇。

“你这菜有苍蝇哎!苍蝇,你知道吗?苍蝇哎!“媮儿大叫大跳,似乎嫌弃极了。

公孙老也问道:“为什么会有苍蝇?”

小侏儒道:“因为没洗干净。”

公孙老道:“为什么没洗干净?”

小侏儒道:“因为菜里有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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