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玉现在的心情很糟。
如果你能明白在遇到自己的心上人之前这个心上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那你一定会体谅他。

他的眼神已不止是幽怨了。

但看着那人一手棍法舞得虎虎生风,水泼不进,你就很难再生出什么“教训一下”之类的蠢办法。

方世玉不蠢。

所以他想出了一个令他自己得意一生的聪明办法:画个圈圈,诅咒他。当他蹲下来时,他的裤子却裂开了。

没错,他穿的是开裆裤。

“小公子,别趴地上,脏!”家丁方文赶紧过来将他抱起,抱起这个鼻角还耷拉着鼻涕的四岁小公子。

那么,他的心上人又会是谁呢?

“媮儿姐姐!”刚看到班媮进场,小世玉便叫了起来,“今天你可来得太晚了呀!”

“小世玉,你怎么天天都在这里呀?”班媮摆出一副小姐姐的样子,柔柔地摸了下小世玉的头,“可真乖!”

方世玉撅起小嘴,小声嘀咕道:“还不是为了每天看到姐姐你……”可人家班媮压根没理他回没回答,一颗心早系到“易哥哥”身上去了。

小世玉心情更糟了。

“媮儿姐姐,今儿我大哥可要来了哦!”小公子促狭地笑道,“我大哥一定会打败你‘易哥哥’的!”

班媮没法跟他争辩。易行虽然性格属狗,乐天知命,但不能修炼一事对他影响仍然十分巨大。既然灵力不成,他便要在身体上突破极限,以期在一次又一次破而后立中锻炼筋骨,信仰着大道殊途的做法。然而“破”的代价,便是身体负伤。至于每日的“豆腐宴”,实则是墨家大夫扁鹊先生的药方。

而方世玉的大哥方世成,道上人称“小霸王”,那是堪比少年战神项羽的英才。一身艺业,亦是不可小觑。易行在这演武场扬了威名,却终究是外来户,少不得人家本地人积聚成群,群起而攻之,这“小霸王”便是众人推举前来搦战的。

但此时易家无人做主,易冲之数日之前便已赴上京赶考,乌衣巷的易家门里,不过他兄妹二人勉力维持,何况易行灵力尽失,此局胜败早定,再打一场也无非徒增笑柄。

“易家只有站着死,绝无跪着生!”媮儿劝易行时,他的态度却一反温和常态,肃穆得令人不敢逼视。

兴思及此,班媮的一片大好心情就此付诸流水,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少女不能理解对于少年来说什么才是他们生命中的第一要物,然而少年总能为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叫“尊严和名节”的东西拚命奋斗。这既是一种执着,也是一种生命的追求。

除此之外,他们真的什么也没有。

规制宏达的演武场上,要找着一个人实在困难。看这厢边儒生比射御马,那厢边道门子弟推演太极,左边处农家人教育稼穑之术,右边处纵横门人舌辩群雄……真个百家争鸣地、万齐放春!

墨家子弟则单调得多,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竟然纷纷斗蚂蚁!而在衣着配饰上,又多杂乱贫苦之相,显见是一群做惯了贫民的苦哈哈。

易行也是墨门中人。

所以易行倒成了墨门群人中衣服最盛、喊声最高、也是最年轻的那一个了。

“你看这工蚁前肢强健,背阔腹广,最是利于携物运输;而兵蚁则身长肢壮,体量狭细,最是利于作战护主;其余食蚁、杂蚁各司食物休整之职。蚁群之上下井然,有条不紊,岂非大道至简、自然先师?”

这说话的,便是天志首座之子易行。

“这话说的不假。”身旁溱州分舵的行首莫以期点了点头,“早年我在蒙国传道,便见过草原狼的群协劳作。群狼大抵有发号施令者,有围点打援者,有望风把门者,有主力作战者,围猎时,群体有序,各司其职,简直是一套现成的兵法演练。无论如何困难的境地,黄羊群不是被套进雪泡子,便被撵入泥淖,真如牧民圈养无异。”

蒙国地处赵国之北,气候较寒,是以并无根繁叶茂的巨树,多为大片草原,当地居民以畜牧为业,逐水草而居。草原狼却是牧民天敌,专事盗羊窃马之恶,然而每每捕猎群狼,总难以毕其功于一役,其狡猾之能,已近乎妖。

莫以期续道:“其实蚂蚁也好,狼群也好,自然赋予求生之道,独居则要一身艺业高强,群居则要相互提携帮忙。因此上咱们墨家才如此分列职司,使人人专其事,个个精其心,之下,殆无违逆者。”

“合该如此!”众人轰然而应。

眼瞧着这边阵容齐整,各遵法度,名家那边可就吵得沸反盈天了。

“白马不是马!”一个叫公孙龙的叫道,“你若要求一匹马,自然有白马黑马给你。然而说了马就一定会给你白马么?自然也可能是黑马红马。所以说白马不是马。”

“既然说有了白马自然也就有了马,怎么能说白马不是马呢?”另一个叫惠施的可就看不过去了,忍不住要与他辩。

“倘如你求的马便是白马,那自然可以说白马和马是一样的。但是如你所求的是红马黑马呢?那便不是白马了。所以白马不是马就可以说得很明白了。”

“你说因为马有颜色就说马不是马,天下可没有无色之马。那么我要说天下就此无马了,可以吗?”

“马本来就有颜色,所以也就有白马。假使天下马都没有颜色,那么天下马都一样了,又何必苦求白马?所以白不是马。白马,是白马与马,所以白马不是马。”

“只有马没有白那只是马,只有白没有马那只是白。所谓白与马,无非是两者还未结合到一处。这样就说白马不是马,那可不行。”

“那么我有一匹黑马,便说我有了一匹白马,可以吗?”

“当然不行。”

“那我有一匹黑马,便说我有一匹马,可以吗?”

“当然可以。”

“以有黑马就说有马,有黑马却不可以说有白马。这就是说黑马和白马是不一样的。那么黑马是马,白马不是黑马,所以白马也就不是马咯?”

“这……”

惠施瞠目结舌,实在想不到这一通绕竟然将他彻底陷入自中怪圈的境地。对这少年名子,说不得又高看了几分。

名家行首兰明君抚须微笑道:“小公孙年岁不大,理却不小。惠施,这场你可落了下乘。”

惠施赶忙颔首:“弟子受教。”又转向公孙龙施礼道:“未想受小师弟启悟,为兄委实汗颜。”小公孙笑道:“师兄过谦了。”

“哈哈哈,有趣有趣!”

这三声大笑着实突然,不曾想人家师兄弟二人正“承让谦恭”时,却有此人不报名姓师承便来打扰,实在孟浪。好在名家争辩虽烈,执礼却也甚恭,看着来人,惠施问道:“敢问足下有何见教?”

莫以期瞪了易行一眼,怪其无礼,却也不愿在外门面前批驳墨家子弟,便道:“小可墨门溱州行首莫以期,眼见诸位争辩急切,便来瞧个热闹,多有叨扰,见教却是不敢的。”

这边兰明君耳听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独臂大侠”莫以期,赶紧起身施礼道:“在下名家溱州行首兰明君,有失远迎,望企见谅。”

这二人俱是四十上下,却是溱州各派名门中年岁最近的新行首,自是互相打量对方。另一边易行却也在打量公孙龙这位名家宠儿,只从其一身浩然气度便知,若非家风滋养,万不至于区区十三四岁少年便有此等轩昂风景。

“我脸上有儿吗?”公孙龙笑看着这个与他年龄相若的少年。

“世上岂非没有比儿还美的脸?”易行调笑道。

“呵呵。”公孙龙似乎被他的自来熟给击呆了。

好在易行实在不愿过多品评一个男人的长相,他关注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如果白马不是马,那么我这个推论不知还是否成立?”

“愿闻其详。”

“有两点。第一,马者命形,白者命色,白自然非马。然而你却说白马非马,这就是强加白为白马,并没有说服性。第二,你的推论是‘黑马不是白马,黑马是马,所以白马不是马’,看似天衣无缝,实则偷换概念。在第二个条件中黑马与马是并列而非从属关系,在结论中马却成了黑马的从属者,难以成立。”

惠施想了想道:“我无论如何想不通第二段结论有何不妥。既是同一个‘马’,为何条件与结论的概念会不同呢?”

易行伸出食指摇了摇,道:“错,‘马’虽相同,意义却大有差别。譬如说船是木头做的,车子也是木头做的,因为船是木头,车子不是船,便能说车子不是木头么?”

惠施若有所悟:“……不能。”

“这便是了!”易行打了个响指,“白马与黑马只是马中的两类,有所不同那是自然,却不能说因为两者不同就否定他们同属于马这一同宗。”

莫以期击掌道:“说得好!”

等等!

莫以期不是“独臂大侠”吗?

他确实有两条手臂。然而他有个不好不坏的怪习惯:“我遇到了欢喜的人便是两只手,遇到了可恶的人便是一只手。”

显然,这是个既有故事、又有秘密的人。

名家众人禁不住感叹击掌,颇有服人之量。公孙龙微笑地看着对面的少年,既不反驳也不喝彩。

兰明君道:“墨家子弟果然人才济济。莫兄,看来贵派要在入阁大比上给我名家制造点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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