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里多路,两分钟的事儿。叶欢带上玲玲,一加油门冲进了镇医院的院子里。镇医院是一套大四合院,前面是门诊部,后面是病房,两边是水房伙房职工宿舍。
李大头和杀猪老袁正在最后面一排的病房门前蹲着抽烟。旁边,周老大周传金和老三周传财背着手,一脸的平淡。泼妇童玉琴和周老三的老婆童玉美也在,她俩是堂姐妹,分别嫁给了周家的老二和老三,现在又是姐妹又是妯娌。看见叶欢骑着车进来,这姐妹俩一起斜着眼看。

“爹……”玲玲跳下车,嚎了一嗓子,跌跌撞撞地冲向病房。叶欢停好了车,也跟了过去。

病床上,赵大楞的脸被纱布完全包裹起来,只露出嘴和鼻子。额头的纱布上,被渗出的血染红了鸡蛋大的一片。他闭着眼,胸膛在床单下起伏,也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一个中年男医生,穿着白大褂,背着手站在床边观察。

“爹,你怎么样了……?”玲玲扑过去,蹲在床前,伸手晃着大愣没有打吊针的右手。大愣睁开眼看了看玲玲,一句话没说,又再次闭上眼睛,一颗老泪,从眼角慢慢地滚落下来。

这一架,大愣吃亏大了。不仅仅被打破了头,嘴都打裂了,牙齿也掉了好几颗。现在看到女儿来了,心里难免难过。都说养儿为防老,其实防老是次要的,在村子里,没有几个儿子,被人欺负才是最受不了的!如果赵彩云和赵玲玲都是男孩子,都和二愣一样强壮,那么加上宝刀未老的赵大楞,未必就怕了周家!

村里人打架,和街头上的打架不同。因为都是一个村子里,观众也是村子里的,打输了,这脸丢不起啊。比如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被几个小流氓欺负了,打几个耳光,忍忍也就算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到,心里想开一点,啥事都没。回到家里只要自己不说,谁又知道自己被人打了?照样吹牛逼过日子!

但是在村子里打架,全村人都看着。而且打架以后,双方谁也不会搬家,以后还要见面。看着仇人天天在你面前得瑟,你说,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周传金走了过来,对玲玲说道:“玲玲丫头啊,你也别哭了。是我家老七,喝醉了酒,跟你爹说话说翻脸了,这才打了一架。不过你放心,我家老七打了你爹,我们这不就赶紧把你爹送医院来吗?医药费该多少,我们给多少,不说孬种的话!”

玲玲回头看了周传金一眼,又哭。

叶欢不动声色,心里说行啊,周传金,知道改变战术了?以前周家打架是一哄而上,现在根据形势变化,聪明了,开始分工合作化,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

“小姑娘别哭,你爹只是皮外伤,吊几瓶水,再回家养息几天,没什么大问题的。”那个医生说话了。

吊几瓶水就行了?叶欢心里冷冷一笑,走上前掀开赵大楞身上的床单。床单下,赵大楞的胸膛和两肋,都涂着红药水,透过红药水都可以看到一片片淤青,色彩斑斓触目惊心。可以想象到,他挨了多少拳多少脚。

“他这个不仅仅是皮外伤,已经伤及内脏了。要是病人心情不好,以后气闷伤肝,会留下很大的后遗症。应该送到县医院,做全身检查才对。”叶欢看了一眼赵大楞的伤势,转头对那个医生说道。

“你谁呀?”那医生眯起眼,带着不屑的神色看着叶欢问道。这医生叫童玉柱,是童玉美的娘家兄弟,也是镇医院的副院长。他姐姐家跟别人打架,他当然知道维护他姐姐。所以,赵大楞的伤势,在童玉柱的嘴里,就是皮外伤。

“我别管我是谁,只要知道,我也是一个医生就行了。人被打成这样了,你还说是皮外伤,真有本事!”叶欢面无表情地看着童玉柱。对于童玉柱和周家的亲戚关系,叶欢也是知道的。

“那你有本事,你来看?”童玉柱瞪起了眼睛:“小伙子我告诉你,没事一边玩去,别在这儿胡闹。什么人都敢冒充医生!”

李大头挤了进来,对童玉柱说道:“他的确是医生,上次甘德明的儿媳妇,就是他催生的。”

“叶、叶欢……?”童玉柱扭头仔细地打量着叶欢,眼神里收起了嚣张。

甘德明是平塘村村长,因为会来事,在清溪镇一带算是名人。用甘德明自己的话来说,他在平塘村跺一脚,清溪镇都要抖三抖。当时,叶欢给他儿媳黄翠珍催生的事,被当作一个神话,传的沸沸扬扬。清溪镇一带,很多人都知道这事。镇上医院的医生,也都听说过。

叶欢也懒得和童玉柱废话,关于赵大楞的伤势,不做全面检查,是没法说清楚的。就算不打针不吃药,在家里躺上十天半月,也能恢复。但是要在城里,送到大医院,各项检查加治疗,等到恢复了,没有个万儿八千,也下不去。可大可小的一件事,但是镇上医院仅仅是吊水,显然也太不慎重。童玉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伤势不重,不仅仅是为了给周家省钱,更是为了帮周家的人逃避法律制裁。

到时候派出所来调查,童玉柱以医院副院长的身份证明,这些都是皮外伤,没事。那么对周家的处罚,肯定会轻许多。换句话说,要是赵大楞家在医院有人,给他定一个几级伤残,那派出所的处罚决定就不一样。说来说去,朝中有人好办事。

周家弟兄多,其中七个都有老婆,理所当然的,亲戚就多。这一带大山里一共有多少人哩?七弯扒扭的,他家到处都有亲戚关系。就连派出所的黑脸老王,周家都拐了几道弯叙上了亲。

叶欢拉了拉李大头和杀猪老袁,走出了赵大楞的病房。

“怎么没看到二愣?”走开几步,叶欢掏出香烟,给了大头和老袁发了一根。

大头摇着自己的大脑袋:“这狗日的,开着你的拖拉机,带着孔玲珑,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到现在也没见人。”

老袁叹了一口气:“二愣不在家正好,要是二愣在家里,就怕今天的事儿,更大!”

叶欢点点头。要是二愣在当场,估计今天会死人。二愣虽然傻,但是一旦红了眼,力大招猛,周家没人能挡得住他南瓜一样的拳头。除非,周家先出其不意把二愣打到,让他失去战斗力。

“到底怎么打起来的?”叶欢吸了一口烟问道。

“这个……”老袁张了张嘴,到底忍住了,苦笑着摇摇头。童玉琴和童玉美站在不远处看着,老袁也不敢多话。

李大头皱着眉毛:“就是、就是……周老七喝多了。一言不合打了起来。老王也去处理过了,没什么大事。”

“放屁!”叶欢瞪了李大头一眼:“大头叔,你手摸着胸口,舌头伸直了说,是不是周老七真的喝多了?动手的,是不是就只有周老七一个人?周家的其他人,有没有拉偏架的?他今天喝多了,收拾大愣叔。明天再喝多了,就该轮到我了吧?”

“我……”李大头到底还是害怕他的几个表兄弟的,又念着亲戚情分,所以,多多少少,还是偏向着周家。虽然他心里也很同情赵大楞,但是遇上了周家人,大头也没办法。现在被叶欢这么一顶,大头哑口无言。

叶欢哼了一声,又问道:“周老七呢?被老王抓起来了?”

“没有,跑了。”李大头低头说道。

原来也是一个见怂欺的货,有种,打了人就不要跑!叶欢的嘴角微微扯起。

周老七是周家兄弟中的第一号打手,身体并不壮,但是出手狠辣不计后果,只因为他是一个光杆司令。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周老七光蛋一人,他怕谁哩?他连房子都没有,就在周传银家的山墙上披了一间小厦子,狗窝一样大。在村子里,周老七经常放言说:“老子要是进了班房,这一辈子都不出来了。吃公家饭,老子巴不得!”

叶欢也在心里盘算过,要是和周家干起来,自己的第一个对手,就是周老七。现在听说周老七跑了,叶欢心里冷笑不止,看来这家伙,没有传说中的那样亡命。

大头沉默了半天,突然抬头说道:“你娃也不要多管闲事。今天周老七和赵大楞打了一架,上次打水的事儿,估计也就这样结束了。要是没有今天下午的一架,说不定,会有人找你打架。”

大头说的也是实话,今天周家打了大愣,已经惊动了派出所。要是再跟着收拾叶欢,恐怕公安局长是他老子,也交代不过去。赵大楞首当其冲挨了一顿揍,说不定,叶欢就逃过了这一劫。

“我的事,不劳大头叔操心。”叶欢淡淡一笑。如果周家就此罢手,自己也当然不会为赵大楞出头,但是加入周家再挑衅自己,自己也绝不客气。

正在说话的当儿,忽然听见医院的门道里一声哭喊,二愣的姐姐赵彩云哭着跑了过来。很显然,赵彩云也是听到了消息,从新庄村赶来的。

“爹,爹……!”赵彩云扑在床前大哭,一边哭一边骂:“哪个绝八代的东西,把你打成这样了?老天有眼,他全家都不得好死,从小往上死,一个一个死,死到他家绝子绝孙没人上坟为止!”

本来,玲玲已经止住了哭声,见到姐姐这样大哭,她又跟着哭了起来。不过,玲玲是个姑娘,像她姐姐那样的话,她骂不出来。她就知道哭。

病房里一片凄惨,就连童玉柱也有些不忍,背过了身子。

叶欢和大头老袁对视了一眼,正要进病房里去劝一声。却没想到,童玉琴抢上一步跳进了病房,破口大骂:“赵彩云,你逼嘴放干净点!你骂哪个绝了八代?我看你家二愣这辈子都讨不到老婆,你家才绝了八代!你要想不绝八代,你和你妹妹陪二愣子睡觉,给他弄给他日,给他生儿子保住香火!!”

这泼妇的骂功果然厉害,一出招,就打在对方的七寸上。二愣子这么大的岁数没老婆,那是他老爹老妈和他姐姐妹妹最深最深的一道伤疤啊,揭开来,就是血淋淋的伤筋动骨。

病床上的赵大楞本就清醒着,听见童玉琴这样的恶骂,一下子怒急攻心,猛地一翘头,噗地喷出一口血来,然后脑袋不甘心地落了下去,死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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