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翻看这些典籍,杨绛衣的心就愈往下沉,最后终于把手中的医书扔下,整个人也如脱力一般,颓然坐在地上。
华不石今年二十三岁,按照“命不及三纪”的说法,那么他最多还有十三年可活!怪不得当日,华不石要与自己定下限期十年的换命条约,也难怪他总是对自己若即若离,总是想隐藏真情,原来这大少爷早就知道,他只有短暂的十年性命!

杨绛衣心中难过,也说不出是心疼还是怨恨,只觉得上天太过残忍无情,她才刚刚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可是老天爷却又要再次强行夺走!她手指一松,烛台已跌落在地在,火花飞溅处,蜡烛掉出烛台,滚向了墙边。

烛火并没有熄灭,因为有一只手已把它拾了起来。杨绛衣抬头望去,就看见了一个穿着雪白长衫的人影,身形瘦弱却眼眸如星,除了华不石还有谁?

原来不知何时,这位大少爷已经走进了“品功阁”,一直就站在她的身边,而杨绛衣神情恍惚,在不停的翻阅着医书典籍,居然完全没有发觉!

烛光之下,华不石的容颜如常,声音也十分平静,说道:“听说巧云说,姐姐下午就进了此阁,一直翻阅这些医书直到现在,想来一定饿了,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如何?”

杨绛衣尽力忍住了眼中就要涌出的泪水,默默地点了点头。

华不石也不多言,转身而行,出阁而去。

杨绛衣站起身来,紧跟着华不石也走出屋子,沿着小径出了后花园,又穿过前庭,一直走出了“恶狗别院”的大门。

此时三更已过,舞阳城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苍穹间皓月当空,银华挥洒而下,照在石板路上,全是一片雪白清冷,恍若步入神话幻境之中。

初到舞阳城时,杨绛衣也曾经与华不石一起走过这条大街,同样是象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只是那时候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喧嚣,还不时有人向这位华大少爷招呼问候,可是今天街道上的人却已散尽,华不石一个人走在前面,令人感觉到分外孤单。

杨绛衣紧走几步,追近了华不石的身边,伸手挽起他的手臂,与他并肩而行。两个人并肩行走虽然也谈不上热闹,而且亦不能够永远这般走下去,但是至少在这一刻时间,不会显得那么形单影只。

“你要带我到哪去?现在已经深更半夜,街上的饭铺早就打烊了!”杨绛衣说道。

华不石微笑道:“姐姐放心,只管跟着我走就是,包准让你填饱肚子。如果连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小弟岂不是白白在这城里生长了二十三年。”

杨绛衣心中不信,却也不言语,依然被这大少爷挽着手向前走。

走过了五六条街,又转过了两弯,杨绛衣的眼前霍然开阔,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条河边。

河畔是一条小街,小街尽头有一片空地,摆着十多个露天的摊档。这些排档居然十分热闹,空地上粗木大桌前面的长凳上,至少有数十名顾客,甚至还有一些人蹲坐在地上。

华不石道:“这条小河唤作‘锦溪’,这条街就叫‘锦溪南街’,河面上每天都有许多船只往来不止,所以不管什么时候,这里总会有人吃饭,这些排档也永远不会打烊。”

杨绛衣道:“这里有酒吗?”

她平日本来是不喝酒的,只是今天,她却恨不能大醉一场。

华不石却摇头,道:“没有。在这里吃饭的,全都是船上的小工,或是搬货的苦力,他们都是穷人,大多都喝不起酒,何况吃过饭后他们还要去行船干活,也不能喝醉。”

他笑了一笑,又道:“其实这里的食物,最多也只能填饱肚子,你若想享受酒肉佳肴,却是没有法子。”

杨绛衣道:“那这里卖什么食物呢?”

华不石道:“玉米粒做成的窝头,粗面馒头,稀粥和咸菜,奄制的酸萝卜。”

杨绛衣皱眉道:“他们都只吃这些么?”

她虽然并不富有,但从小在“华山派”长大,师父乃是门派中的大长老,当然不至为了生计之事发愁,所以并不了解真正贫苦人家的生活。

华不石点了点头,道:“不错。这里滋味最好的食物,是两文钱一碗的阳春面,还有三文钱两碗的煮馄饨,你想吃哪一样?”

杨绛衣想了一想,道:“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二人来在摊档前,找了一张大木桌,在桌前坐下。摊档的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竟然认识华不石,一看见二人到来便上前招呼,神态之间颇为熟络:

“原来是石头少爷啊!可是有日子没看见你啰,听说你都娶了媳妇啦,这位可就是你的新媳妇么?”

华不石脸上一红,道:“旺叔猜错啦,她是我的姐姐。”

那名叫旺叔的老板道:“原来是华家小姐,唉呀,我这老眼昏花的,得罪得罪!你们要吃点什么?”

“来两碗煮馄饨。”华不石说着,从口袋里数出三枚铜板,递给了旺叔。

“两位稍等会儿,馄饨马上就到!”旺叔收了铜板,便即转身离去。

这处小摊档和大酒楼不同,想要吃饭必须先付钱,这当然是为了防备有人身无铜板吃白食才定下的规矩。

华不石表情十分安然,坐在又脏又破的板凳上,就好象是坐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反倒是在他身边的杨绛衣皱着眉头,心中颇为不解:他明明是个富家少爷,如何会知道这种只有穷人才会来的地方?

馄饨很快就端了上来,用两只大海碗装着,热气腾腾。

馄饨里的馅大多是咸菜,只有一丝肉沫,滋味却还不错,可是杨绛衣只吃了几口,就停了下来。她已有大半天没有进食,但此刻心中难过,就算面前摆着的是山珍海味,也难以下咽。

华不石的胃口却是极好,三口两口就已把一碗馄饨吃得底朝天,他看了看杨绛衣面前的海碗,说道:“在寻常的酒楼饭馆里吃饭,剩下不吃没有所谓,可是在此处,lang费食物却是不行,定会被别人瞧不起。”

杨绛衣自是知道华不石言下的意思,只因为在这里吃饭的全都是穷苦的人,吃饱尚且不易,当然容忍不得无端lang费食物之举。

华不石笑道:“姐姐可需要小弟帮忙么?”

杨绛衣瞪了这大少爷一眼,道:“不用!”

她又不是没有长大的小女孩,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哪有让别人帮忙吃东西的道理!

一口一个,馄饨很快就已吃完了,两个人相对而坐,却相对无言。

杨绛衣只觉得有许有话想要问这华大少爷,她想要问他,是否确定得的是“乾元绝脉”这等绝症,会不会有误诊,还想质问他为什么要欺骗自己,编造甚么“木离之体”的谎言。

可是所有的问题,她都不知要如何开口,又害怕一开口,她的眼泪就会忍不住掉落下来。

而平日嘴巴总是滔滔不绝的华不石,此时却仿佛被点了哑穴,亦是默不作声。

一直对坐许久,杨绛衣才轻声说道:“这里太嘈杂,我想到河边去走一走。”

华不石道:“好,我陪你去。”

锦溪只是一条十余丈宽的小河,河水清悠,波澜荡漾,没有湘江那般宽阔湍急,却别有一番恬静律动。锦溪河畔是一丛丛的柳树,柳叶垂江,树下则是一片青青草地。虽时至晚秋,青草却依然绿意盎然,踩在脚下软绵绵的。

这里本是男女恋人幽会十分理想的所在,在柳林丛中,草地之上,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被别人发现。

两人走上草地,依然无语,一直来到了河岸边站住,华不石才开口道:

“我知道这些摊档,是因为小时候经常来此玩耍。那时候无忧无虑,只希望快些长大,也并不知道人生有贫穷困苦,悲喜哀愁,只想着长大以后,若和他们一样在河上行船也很不错。”

他轻叹了一声,道:“那位旺叔,我五六岁时便已认识他,那时他方值青年,现在却已经有点老了。再过二十年,他如果无灾无病,想必仍是在那儿摆摊卖面。可见人生有如白驹过隙,活三十年和五十年,其实也没有多少差别。”

杨绛衣却忽然喊道:“胡说八道!活三十年和五十年,哪里会没有差别,你若死了,我要怎么办!”

她先前心中难过,外表却依然能保持平静,可是此时仅忽然之间,情绪就似乎失去了控制。

华不石还未及反应,胸口已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立足不稳,仰面跌倒在草地上,原来竟是杨绛衣扑到了他的怀中。华不石想要开口说话,温软的柔唇却已堵住了他的嘴!

两个人相互依偎,并不是第一次,但是象这般剧烈地身体相缠,紧紧相拥热吻,却是头一回。华不石虽然极能自制,但是怀中的美人暖玉温香,红唇相吮热情如火,也使得他招架不住,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身体内男性本能的冲动顿时涌起。

华不石既非圣人,也不是柳下惠,若是对其他的女子,他或许还能够勉强克制,但此时拥在怀中的却是他真心所爱的佳人,但凡是正常的男人,都难免要沉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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