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4年,李自成入北京,崇祯帝自缢于煤山,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多尔衮进取中原。
延续了276年的大明王朝就此分崩离析,八旗劲旅席卷黄河以北,李自成的大顺军节节败退,困守陕西,南明弘光朝廷却仍在苟且偏安,沉浸在与满清议和的幻想中……

湖北湖南在这个年代是一个省,统称湖广,除了北部襄阳等地被李自成的大顺军占据,其他大部分地区都在南明的控制之下。

因为山河阻断,道路遥远,北方各省的风云变幻迟迟不为湖广民间所知,乡里百姓继续着平淡的生活,间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仿佛一片太平景象。

湖广武昌府崇阳县,位于后世湖北省最南端,湘、鄂、赣三省交界处,数百年来地灵人杰,文风鼎盛,士人骚客层出不穷,尤以大路横石里汪家最为显耀。

有明一朝,汪家素以耕读持家,正德年间汪文盛、汪宗伊祖孙三代共有四人同中进士,一时被传为佳话,万历年间,汪宗伊更出任南京吏部尚书这样的要职,“位跻八座,望著三朝”,显赫异常。

到了明末乱世年间,汪家开枝散叶,已经成为一个庞大的家族,长幼几房全都殷实富裕,旁系别支也是人才辈出,在湘楚士绅中享有盛名。

前些日子,汪家刚刚办了一场喜事,四少爷汪克凡娶妻成亲。不料婚礼当天乐极生悲,汪克凡酒醉之下大病不起,已在床上昏厥多日,让这场婚礼变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只听说那新娘是外地的大家闺秀,千娇百媚的一个美娇娘,新婚燕尔就独守空房,引来无数热心人感慨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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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喔——”

窗外传来阵阵鸡啼,横石里迎来一个新的早晨。

穿堂里一张细窄的床榻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睡得正香,鸡啼聒噪扰了好梦,这丫头闭着眼翻个身,把被子胡乱往头上一蒙,呼吸间又进入了黑甜乡,两只天足却从被角下伸了出来,粉色的裤脚直褪到膝盖上,露出葱肚般白生生的小腿,脚趾甲上数点红艳艳的丹蔻,娇艳欲滴。

小丫头若有如无的鼻息声中,一道身影在昏暗中起身穿衣,从她床边经过的时候特意放缓了脚步,轻手轻脚地出屋掩户离去,屋中又恢复寂静无声。

蒙蒙憧憧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匆匆而来,推门进屋来到床前,在床头上轻轻拍了一记。

“小洗翠,还在贪睡,四少爷出门好一会儿了!”是个温婉的女子声音。

“嗯——,让我再睡会,刚头遍鸡叫,还早得很呢……”半梦半醒之间,洗翠的身子扭了两下,含糊不清地哼哼着,突然猛的一惊,抱着被子坐了起来,瞪大眼睛惊讶地问道:“什么?四少爷出去啦?!”

“是啊,今早好凉的,四少爷又是大病初愈,万一受了风寒了不得哩……”那女子的官话里带着浓浓的江西口音,呢哝转折之间说不出的甜糯清新。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洗翠已扑通一声跳下床,赤脚趿鞋奔向衣柜,扯开柜门钻进去一通狂翻:“要死啦!要死啦!四少爷才醒过来没两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哩?得赶紧送件厚衣服去,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了,又得挨一通好骂!”

小小的衣柜一阵猛烈摇晃,鸡飞狗跳好像要散架一般,床边那女子正在错愕间,洗翠突然直起身,手里扯着一领?衫,满脸喜色松了一口大气:“找到啦!现在去找四少爷!”一转身终于看清床边那女子,彻底清醒过来的洗翠不由得愣在那里,好容易才找到个话头招呼道:“哦……,四少奶奶,一大早你怎么来了?”

被称作四少奶奶的女子,正是最近七姑八姨口中津津乐道的汪家新妇,汪克凡的新婚妻子傅诗华。她这些日子常来照顾昏迷的丈夫,和丫鬟洗翠颇为熟稔,此时却把目光闪到一旁,脸色微微有些发红。

“刚才……刚才我听别人说,四少爷正在街上奔跑,短衫露顶,发髻凌乱,而且气喘吁吁,汗出如浆,样子古怪得很……”傅诗华云鬓高髻,已作少妇打扮,但她与汪克凡尚未圆房,甚至话也没说过两句,在洗翠面前没来由的一阵羞涩气短。

洗翠那边却是咧嘴瞪眼,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实在想象不出四少爷此时是个什么样子。

在她想来,四少爷是县学里的秀才,正牌的青衿士子,怎么会穿着短衫在大街上飞跑,不戴帽子就算了,连一顶头巾也不戴,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身份!况且四少奶奶说的明白,四少爷已经“气喘吁吁,汗出如浆”,跑的肯定非常辛苦,万一再病倒了可怎么办?

四少爷为什么要跑呢?

“哎呀!”洗翠又是一惊,稚气的小脸上满是郑重之色:“四少爷的病还没好利索,一大早就急慌慌跑出去,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嗯,一定是要命的大事!”

“会出什么事?”洗翠一惊一乍的,把傅诗华也吓了一跳,但她到底稳重得多,皱起一双细眉思索着说道:“昨日下午大房管家来找四少爷,当时四少爷正在午睡,我拦着没让见,也许……,跟这件事有关?”

汪家族长出自大房,汪克凡这一支只是旁系小户,不过汪克凡的父亲汪睿在崇祯十年高中二甲进士,在家族中的地位与众不同。

“大房来找四少爷?”洗翠的眼珠转的飞快,脱口说道:“一定是老爷有消息了!”

汪睿在山西大同府任推官,这几个月已经失去联系,要不是汪克凡的亲事两年前早已议定,他和傅诗华还无法成亲。

害怕北方的战乱祸及家人,汪睿孤身赴大同上任,将老妻和两个儿子留在崇阳老家。以前每过一个多月,都会从大同寄回一封家书,但从李闯正月里兵进山西之后,就和家里断了消息。

傅诗华却摇摇头:“不对,如果是老爷的消息,首先应该告诉太太,怎么会打扰四少爷养病?再说了,四少爷如果知道老爷的消息,也该先去禀告太太,没有自己跑出去的道理。”

“嗯……,有道理。”洗翠从善如流,干脆把动脑子的麻烦事推给傅诗华:“那四少奶奶说说看,四少爷为什么要跑?”

“这个,我猜不出。”傅诗华略略琢磨了片刻,摇头认输。她和汪克凡名为夫妻,其实却像路人一般陌生,这件事情又太过古怪,实在想不通里面的原因。

“不管啦,等我再拿两件衣服,咱们一起去找四少爷,到时亲口问他就好!”不待傅诗华答应,洗翠转身进了内室,门帘还在来回晃动,屋里就传来了她的尖叫。

“四少奶奶,快来,你快来看!”

傅诗华以为出了什么意外,连忙挑帘进屋,来到罗汉床前,随着洗翠的眼神,她的目光被引向床头的一床薄被,不由得呆在当场作声不得。从没见过叠成这样的被子,整整齐齐,四四方方,边角都如刀砍斧削般棱角分明,就州象,就州象一个大大的豆腐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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