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恐惧都会在黎明即起的时刻消散而去。孩子,没什么好怕的。”
宁克坐在参天塔的烽火台顶端,看着黎明的第一缕光散落人间,颧冲山脉的全景皆在他的眼中变红变亮,最终在太阳跃然升起的时候,变得绚丽夺目起来。就连在黑夜里森森发白的西洛密卡也不例外。阳光从天空绽放,四溢而出,它立刻恢复了勃勃生机,苍翠耀眼,像一片翠绿sè的海。

可在黑夜里,那是一片鬼魅骇人之地。

他在颧冲山脉的最高塔,额东城堡的正中心,盯着它看了整整一夜。梵冈师傅的话也在他耳边响了整整一夜。

“所有的恐惧都会在黎明即起的时刻消散而去。孩子,没什么好怕的。”

他记得那个夜晚,头戴白sè兜帽的无脸人在黑夜里放火烧掉奥尔卡良的夜晚。他的出生地,他所属的那个种族最后的藏身之地。残酷的杀戮在他的瞳仁里放大,又放大。腥红的血液从老妪的嘴里喷出来像一朵液体浇灌的花,她还来不及替年幼的孩子祈祷,就扑倒在烈焰之中。年轻的女人被烧断的桓木砸死,无脸人默念咒语将燃烧的桓木移至半空,然后抱起女人的尸体与之交配。死去的女人再度复活,带着满脸缰硬的神情追赶逃窜的孩子,并扭断他们的脖子,将他们置于火海之中。人与畜的哭嚎嘶鸣声震彻天宇,但天上的神视而不见。他躲在一棵火树的后面,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小便失禁。

“跟我走,孩子。”梵冈师傅仿若从天而降,一身酒臭,驾着黑sè马车带走了他。

他望着火焰中的奥尔卡良,居然忘记了哭。那个老妪是疼爱他的祖母,那个年轻的女人是养育他的母亲,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在火焰之中死亡与复生,无能为力。他无法选择留下来被母亲扭断脖子,也无法选择跳下梵冈的黑马车。他小便失禁,大脑失聪,宛若一个傻子。一个五岁的小傻子。

梵冈带着他穿过黑夜里呓语不休的茂密丛林,jing告他不要说话。事实上,那个时候的他根本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好像连说话的能力都被奥尔卡良的大火给带走了。丛林里到处都是窃窃私语声,有虚幻的影子追赶着黑马车,影子的白sè手指修长而美丽,想要触摸他的脸。可是马车太快,以至于它们根本无法完全追赶得上。

黑马车风一样地穿过丛林,载着他来到一座宏伟的城堡面前,黑马车嘎然停住。黑夜即将结束。

“所有的恐惧都会在黎明即起的时刻消散而去。孩子,没什么好怕的。”梵冈对他说,“不管你能不能忘记,在这里——”他用粗短的手指指了指面前的城堡,“都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你的遭遇。这里是额东城堡,从今以后,你叫宁克,你将在这里生活。如果你想活命,最好忘了你的身份。”

“我能不能看看你的脸。”这是他对梵冈说的第一句话。五岁的稚嫩话语所代表的含义对于面前这个被黑sè大斗篷遮住了整张脸的人来说,似乎非常可笑。但对于他,意义重大。头顶黑sè斗篷的夜行人和戴着白sè兜帽的无脸人于他而言,一样凶险,一样让他小便失禁。虽然这个人救了他。

梵冈哈哈大笑着掀开了斗篷,“大家都叫我老不死的梵冈,你也可以这么叫,不过这个称谓对你这个小毛头来说似乎太长了些,你能记住吗?”

他没有作答。陌生之地和陌生的人,没办法带给他丝毫安全感,除了奥尔卡良。即便那里已经被烧成了灰烬,那依然是他唯一能够信赖的地方。他从母亲温润的**里降生时,便接受了阿莫多南的祝祷,母亲在分娩时痛苦地唱给他听,“当你落地时,你的根就在这儿。不论ri月星尘如何变幻,别离开,别离开生育你的土地。”

眼前的城堡高大宏伟,曾经作为农庄,现在化为灰烬的奥尔卡良根本没法与之媲美。但他面前的城墙肮脏不堪,上面长满了厚厚的翠绿茸苔和蠕动的青虫。梵冈嘴里默念着暗语,一道门在这堵城墙上开启。黑马车从门里穿过去,然后自动闭合。他看着那道愈来愈远的门,觉得自己深陷魔窟。

“别对任何说起。”梵冈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暗门,叮嘱他,“在这里,你最好学会保密。还有,如果你不想被割掉舌头,不管你看到什么异象,最好都不要说给人听,城堡的主人从不相信鬼神之说。记住啦,我可不想你有一天没了舌头,在我面前哇哇大哭。”

梵冈的每句话都说得自然随意,似乎根本不在乎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失去亲人的无助孩童,也根本不在意他所目睹和亲历的一切。好像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梵冈没有孩子,没有成为人父的人自然不懂得疼爱孩子。况是一个捡来的陌生孩童呢。但是,随着他渐渐长大,他发现自己错了,这个老得连自己的年龄都记不清的人,用着看似冷漠却热切的特别方式在爱着他。他让他装憨装傻,在无人问津的马厩里打扫清洁,暗地里,却教他识别城堡里的大街小巷,每一座塔楼间的玄机,以及暗藏在城墙里的秘密。

“如果有一天,城堡出事。宁克,你一定要逃,逃得越远越好。”在一天黎明即起,梵冈从西洛密卡回来之时,这样告诉他。

他没有问为什么,他不需要问,他知道丛林里可能会发生什么。他在无数个梦里梦到那些虚无缥缈的影子追赶马车的情景,虽然没有一次梦到黑马车被那些影子抓住,但自他来到额东城堡,每一个梵冈从暗门出去的晚上,他都会心神不宁。

这样的心神不宁持续下来,居然就到了他十八岁的这一年。并且,在这一年暖chun来临,吉丽娅小姐的驯化ri的前一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程度。

黑马车没有回来。梵冈也没有回来。西洛密卡的森白鬼影彻夜啼哭。

一种撕心扯肺的疼痛感让他悲恸万分。他觉得他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将要离他而去,他细细掂量,才弄清楚那其实不是东西,而是感情。

他的救命恩人,他的老师傅梵冈,他坚持活着的意义所在。他不愿意失去他。

他原以为城堡的主人达鲁修公爵会在吉丽娅驯化ri这天回来,吉丽娅一定会帮助他向公爵汇报师傅没有回来的情况,谁知公爵连吉丽娅的驯化ri都没有参加。当天夜里,他用师傅教他的翻飞之法,跃到了城堡的最高塔上,希望能像往常一样在西洛密卡的yin白林带里看到黑马车穿行而过,但希望最终落空。

他在参天塔上,看到城堡里亮起数只火把,人人都在喊着吉丽娅的名字。他居高临下,不费吹挥之力就找到了被黑暗亡灵cāo纵着的吉丽娅,他看见它将要带她穿过城门。梵冈师傅所教给他的知识终于派上了用场——

黑暗亡灵被先人禁锢在焚林塔,每到新月之夜,就会有修为强大的亡灵幻化chéngrén样出来寻找鲜活的灵魂,并将其带出受到护佑的城堡,以唤醒重生之力。想要阻止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染血之剑刺中它的幻身。

所以,他飞快地从参天塔飞跨到议事塔,再从议事塔飞跃了几个塔楼,最终在正门塔楼上落脚时,他想都没想就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并割开了自己的手心,将匕首狠狠地朝着已走到正门前的黑暗亡灵扔出去。不过,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投掷的jing准度会如此之高。他只是偶尔经过城堡训练场的时候,见过那些弓箭手们训练shè靶,那还是弓箭,并不是匕首。黑暗亡灵被一剑刺中,化为一丝黑烟潜逃。染血匕首落地的咣当声清亮悦耳。

他快速跑到吉丽娅的身边,拾起匕首藏于腰间,然后想扶她起身。但一个念头却占据了他的头脑,怎么拨也拨不开。

他没有扶吉丽娅起身,而是将她端放在地面,然后,大声呼喊:“来人呀,吉丽娅小姐在这里,来人呀……”

夜幕中的弯月冷冷地看着他,就如同后来守卫兵们回到正门时看他的目光一样。还有温蒂夫人的眼神。在他们眼里,他不过是马厩里的小马夫,根本不配和公爵家的人站在一起,他们甚至想不起他的名字。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他,那个驼了背的储物间总管,图特。

在人们蜂拥着将吉丽娅小姐抬回正门塔楼的时候,城堡里的嘈杂声终于消失殆尽。卫兵重新在城门前站好,手中握着的尖刺长枪在月光的照shè下银白发亮。他迈着笨拙的步子向马厩走去,图特开了口:“你的手受伤了,小伙子。”

“嘿嘿。”他憨憨地笑着转身,露出在深夜里愈加洁白的牙齿,“天太黑,马厩边上的木刺拉伤了我,不要紧的,图特大人。”

“你救了吉丽娅。”图特说,话语里带着肯定。

“我只是发现了她。嘿嘿。小姐没事就好,小姐没事就好。”

图特没有再询问下去,但是今天晚上却叫他去了醉鬼塔。那时已经快进入上半夜,他从马厩的杂房里出来,正准备溜上参天塔,就有传唤兵过来通知他去醉鬼塔。

“昨天晚上,你发现吉丽娅的时候,她旁边有别人吗?”图特问他。

“没有,大人。”他回答的干脆利索。

“真的没有?”虽然看不清图特的表情,但是话语中明显掺杂着怀疑。

“我不敢说。”这是他在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回答,加上他锻炼了十三年的胆小怕事之态,图特信以为真。

“你怕公爵大人割了你的舌头。”图特这样说,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我希望,你还是能对公爵大人实话实说。”

他本想颤抖着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图特没有给他补充的机会,“吉丽娅小姐失去了神智,她可能永远醒不来了。”

他忘记他是怎样从醉鬼塔走出来,又是怎样避开卫兵们的眼线飞跃上参天塔的。这可不像他的作风,他的大脑在母体发育时就拥有了罕见的存储能力,他眼见听闻过的任何事物都不会遗忘或丢失。但这一次,他真的不记得了。他的脑海中只想着一件事:那天晚上想带吉丽娅走出城门的不是黑暗亡灵吗?

整整一夜,他都坐在参天塔上。夜晚中,鬼影密布的西洛密卡像浓雾迷漫的额东城堡的早晨。消失了许多年的恐惧再度袭卷他的全身,令他不得不想起梵冈师傅的话来获取慰藉,“所有的恐惧都会在黎明即起的时刻消散而去。孩子,没什么好怕的。”

黎明即起,即使有鬼影混进了城堡,也没什么好怕的。宁克对自己说,要是公爵大人问起来,你也得这么对公爵大人说。

“但是我一定得想办法让吉丽娅醒过来。她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可以帮助我进入西洛密卡寻找师傅的人。”他这么想着,从参天塔飞身而下。lt;/agt;lt;agt;lt;/a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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