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过去的事儿暂且不表,单说眼下,青chūn人生真是遇到了过不去的槛儿。

老师和邻居都走了,青chūn一家喜悦的心情,过山车一样,很快从山顶滑到了谷底。青chūn从牛皮信封里又找到了一张纸,烟盒大小,白纸上油印着几行字,这是录取通知书的页码瓤子,上面印有新生报到注意事项。事项中有一条让全家听了头皮发懵的内容:今年高校的新生开始收费,每人交学费1200元,住宿费360元。加上每月的饭费、去学校报到的路费合计下来共需2000块钱。

青chūn家在老河庄村,这里人多地差,全村有将近八千口人,从人口数量和村庄地域面积,在附近几个公社都是属一属二的自然村落。村的土地数量比别的村多,但大部分都是沙土地,这种地不下雨热得能烤熟鸡蛋,下点雨比漏勺漏油还快。一会儿地蒸干了,来一点小风又扬起了风沙,铺天盖地,让人睁不开眼睛。沙土地里生长一种叫茅茅根的草,抗旱能力非常强。因为它的根系非常发达,像输液管儿一样粗细,它能够扎到几十米深的地方汲取所需的水分,根系里有甜甜的汁液,村里的妇女孩子都爱嚼它,像现在的人嚼槟榔和口香糖一样的感觉。

家穷家富,有多少钱心里有数。眼下,青chūn家只有50多块钱,那是前天尹秋叶卖掉家里的羊羔换的钱。八月十六一个姨姐结婚,家里添箱随份子,当姨的还要受头,没有30块钱事儿办的不排场。过八月十五买月饼的钱,都从那50块钱里出了。刚才校长老师给的几十块钱,加起来家里不到100块钱。

文学忠听完后一句话不说,蹲在一边埋头抽烟。烟是不带过滤嘴的芒果烟,一毛多钱一盒。直到烧到手指还舍不得扔。这么多钱,对他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现在卖完家里的东西也凑齐。

青chūn坐在家里呆呆的望着外面,他是想不出与什么办法能把这么多的钱弄来,只能依靠父母的能力。

尹秋叶对文学忠说:“他大爷,说句话,想啥法弄钱啊?”

文学忠嘟囔一句:“啥办法?没有办法。这么多钱上哪儿弄去,不要说我们平头百姓家,就是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我能有啥办法。”

尹秋叶很生气:“你一家之主不拿注意,让谁拿啊。你去找大队,看能不能到信用社贷点款什么的,帮我们解决点困难。”

文学忠一听,打了鸡血一样,“扑棱”一下来了jīng神:“中,我马上就去。”



到晚上,文学忠无jīng打采的回了家。青chūn和母亲妹妹三个人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父亲,他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吃饭,根本不理这个茬儿。

尹秋叶说:“事儿咋样,你说个话啊。”

大爷重重的把碗墩在桌子上:“这帮坏良心的鳖孙玩意儿,该天打五雷轰。”

尹秋叶一脸的不悦:“跟谁啊,这是,吃了枪药一样。谁得罪你了?”

尹学忠一脸正气道:“谁呀,还不是大队生产队的干部呀。平时看他们像个人,背后做的事儿连猪狗不如。”

上午,文学忠满怀希望的去大队,先去找支书。村支书叫何存财,五十多岁。头大腰细,一年四级头上戴一个绿军帽。那是为了掩盖何支书小时候得恶疮留下的片片斑秃。何支书正在读报,新到的党报党刊。报纸上的社论已经被支书画了很多道道,估计何支书今天又要给党员干部开大会读报纸了。何支书从眼睛底看看文学忠,继续读报看报,没有说一句话。

“啥事儿?”何支书从报纸后面飞出来一句话。

文学忠有点结巴:“何,何支书,我有点小事儿。”

何支书喝道:“我现在很忙,马上要开会。你们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回到队里去解决,让孬货断官司。我一个堂堂的支部书记,不问那些锅碗瓢盆的事儿。你走吧。”

文学忠一句话没有说全,就被赶了出来。他想一想不对劲儿,不能这样走了,空手走了儿子的学费咋办。他又去找大队会计,他是管钱管贷款的官。文学忠找到会计刘正道,还没有说完,刘正道告诉他自己今天上午有事儿,想贷款还得要支书批准,然后民兵连长赵柱子就可以去办。

文学忠又去何支书的办公室。何支书依然看报,这次连报纸也没有放下。文学忠依然胆子不壮,心有点发虚满脑子琢磨如何说好这几句话。这个时候,一个民jǐng骑车从大队部门口走过,文学忠看到,突然腰杆突然挺直了。“何支书,我儿子考上大学了,你想办法给我到乡信用社贷点款呗。”

何支书这次放下了报纸,看着文学忠足有两分钟,才说:“考上大学是好事儿啊,我们支持。你看他们几个谁在,让他们陪你去一趟乡信用社。”

文学忠又去找会计、民兵连长,几个人都往外推,说是事儿多顾不上。文学忠站在支部院子的zhōng yāng,看到各个屋里的人都在读报,看杂志,或者抽烟喝水的呆坐着。“你们忙个屁呀,骡子的**一样闲呆着,却推脱不和我去。不去是吧,老子要发火了。”

文学忠到门外掂了一块砖头,站在院子中间高骂:“你们这帮龟孙,俺儿考上大学找你们贷款,又不是你们自己掏钱,一个个缩头王八一样。你们去不去,不去我挨个砸门。”

只一句骂声,何支书便窜了出来,对着刘正道的办公室高喊:“刘会计,刘会计,你去吧,带老文去信用社看看情况。”刘正道大姑娘上轿一般,磨磨蹭蹭半天才出屋。

到了乡信用社,刘正道先去找一个女副主任,姓岳,叫什么名字文学忠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会计在,能贷给钱就行了,管人家叫什么。信用社的那个岳主任长的不错,30岁出头。看到刘正道说:“刘会计,想贷款,先还钱来。”

刘正道开始磨矶:“大妹子,你给点钱吧,人家小孩儿考上大学里,要筹学费。大队欠的款,以后慢慢还。中不?”

岳主任愣是不见一丝笑脸:“考不考大学与我没有关系,我们信用社没有扶贫救困这一项。我们按照原则规定办。你们大队的账封了,想贷款,先把老账还了。”

文学忠以为开玩笑,后来岳主任搬出一摞凭证,一个一个拿出来给文学忠和刘正道看。文学忠才知道,大队从1965年以来,共欠信用社贷款36万多。这36万元把大队值钱的东西都卖完也不够还帐。“不还帐想贷款,没门。”岳主任一脸的马列。

刘正道说要去找白主任。岳主任提醒道:“白主任不在家,你们不要瞎折腾了。就是他在,我管着信贷的业务,我不同意你也拿不走钱。”

文学中看着这张官脸,恨不得上前对着吐几口浓痰。后来想一想忍了。心里想:“等俺青chūn当了行长,非叫他把你个**娘们儿开除,让你回家种地去,尝尝当农民的难处,叫你**去。”没想到,这句话几年后真的成了现实。

尹秋叶惊讶的说:“啥事儿能让大队留下这么大个窟窿?”

文学忠愤愤道:“都是他们吃喝欠的帐。你想一想,这么多年我们大队是盖楼了,还是修路了,有啥事能花这么多的钱,都让那些当官儿的鳖孙吃喝了。”

“也不一定都是吃喝。每年水利建设也需要花钱。不过,我们每年都从交余粮的款项中扣除了,不该留下这么大的帐目啊。cāo他们的心没有用,关键是青chūn的学费从哪儿弄去。”

看到父母这样为难,青chūn说:“算了,我不上学了,在家种地。”

尹秋叶生气了:“种地有前途还是能出息人。必须上大学,上了大学才能跳出这个穷坑,吃上商品粮。再难再苦,我们也要供你上大学。明天,我找你表舅去,看他有没有办法。”



尹秋叶到仪封派出所找到刘援朝,一见面实话实说:“兄弟,姐儿找你有点事儿。”

刘援朝非常热情:“姐,你有啥事就说,不要客气。我能办的事儿肯定给你办。”

“你外甥青chūn考上大学了,还是名牌的,将来能当银行行长,昨天来的通知。”

“那好啊,这孩子以后有出息了。”

“可孩子上学的学费是个大难事儿。你知道你姐夫没啥手艺,只能在家种地,一年到头挣不了钱,这几千块钱的学费我从那儿给他弄啊。”

刘援朝不吭声了。这个数的钱对他来说也是大钱,不是小事儿。

尹秋叶说:“兄弟,姐找你是有难处了,你能不能给踅摸一点。”

刘援朝是当兵的出身,办事干净利索:“姐,这些钱不是一个小数目,你知道我的工资一个月才七十多一点,家里三个孩子,还有我爸我妈,那么多亲戚邻居喜丧嫁娶要随礼,每个月工资都不够。现在家里就有150块钱,我们今年就攒了就这么多,都拿出来给青chūn。然后我再找朋友亲戚借一点,凑够500元,我能帮的就这些。姐,你兄弟本事小,官不大,恐怕不能给你解决掉所有难题。”

尹秋叶说,兄弟,难为你了,我已经很高兴了。我原来以为你能给个二、三百块就行了,没有想到你能拿出这么多,为你的外甥解决了大问题了。

学费还差1400元。

村里的关系不错的邻居和亲戚们听说青chūn考上了大学,纷纷跑过来道贺。你三十,他二十的也给了一些。村里的四nǎi,七十多岁了,那天看到青chūn从衣袋里掏出5块钱硬要塞给他,说这是她女儿昨天给她的零花钱,让他到火车上买点鸡蛋吃,补补身子。青chūn不要,“四nǎi,我不需要补身子,还是您留着补补身子吧。”青chūn知道她家也很紧张,他的儿子生了四个姑娘,末了要个儿子,连续超生,房子被大队扒了,粮食也被没收运到了乡zhèng fǔ,一家老少7口就在院子里搭了个草棚生活。

四nǎi很不高兴:“让你拿你就拿着,这5块钱现在给你叔他们家也解决不了大问题,他们那样活着就行了。你要好好读大学,将来有了本事,给你叔帮补一点,让他们也过个象人的rì子,啊。”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哭来了起来。

青chūn接过这五块钱,感到心里很沉重。后来青chūn银行当了行长,给四nǎi的几个孙女孙子上学、工作帮了不少忙,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还四nǎi这个人情。

青chūn家亲戚不多,邻居们送礼随份子数额也不大,一般也就三块、五块的,有在外面上班的给个十块八块,这样算起来,最后收了200多块钱,学费一半都没有解决。

“卖猪卖羊,把驴也卖了,除了人之外,家里能喘气的全部卖掉。”尹秋叶下了决心。文学忠有些不忍。特别是那头毛驴,不光是家里的10多亩地种收耕犁全靠他,关键是刚给祂配了种,明年就会一个变两个。人家知道你急着用钱,会故意压价,肯定卖不了好价钱。

尹秋叶道:“没有驴犁地,到时候去借邻居家的用一用。借不到,我们一家上去拉犁都行。”

家里的东西卖完又凑够了500元,这样算起来,青chūn的学费还差800块钱。

那几天,文学忠夫妻的眉头没有舒展过,亲戚邻居该借的借了,该给的给了,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打注意的人了,学费还差这么多。

青chūn说,这个大学不读了,我就在家种地。

尹秋叶说:“你敢。你爹娘就是难掉了头,也要把你送到大学里去。”

“从哪儿去凑这几百块钱啊,我是替你们作难啊。”

“儿啊,难是难啊,可是过了这一关就行了,就有盼头了。如果这一关过不去,你一辈子在家种地,可就永远没有出头之rì了。村里还有好多家没有表示情意哪,你爹娘把这张老脸豁去去。明天,我们一家三口,不管对劲不对劲,以前有多大冤仇,都要一家一户央告到,挨门磕头,跟大伙儿借,怎么着也要把你的学费筹够。青chūn,你要拿个本,把每家每户给的钱数记下,这个帐以后要加倍还他们。”

大爷嘟囔一句:“有几家是冤家对头,多年没有来往了,真去给他们磕头去?”

尹秋叶语气很坚定:“去。而且先去那几家。不管以前有多大的怨仇,现在我们都要上门去。他们借给我们钱,以前的怨仇一笔购销,还是好邻居。不借,我们也不生气,毕竟是求人家,以后继续不来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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